显德殿内地龙燃得暖,殷离一入内,便觉身子回暖,僵劲的手也活络开了,许是深夜,宫人皆已遣散,她垂着头,随着小福子入内。
小福子停下脚步,恭敬道,“殿下,许大人已来了。”
赵烨抬起眼,示意让人进来,小福子又垂着身子,有些踟蹰,“许大人她道近日染了寒气,恐过给殿下,她身子康健,不日便能痊愈,只怕殿下要有几日不爽利,想以一屏阻隔,便不怕寒气过人了。”
赵烨听罢言语,一掀眼皮,小福子忙轻声道,“殿下,许大人她当真病得利害。”
他手一顿,本以为这风寒是托辞,却未想她是真病了,他沉声道,“你去唤喻太医,只说是我病了,让他不要耽搁,即刻入宫。”
小福子应了声是,心想倒真如他所料,退下后便唤守夜内侍安置屏风。
她的脚步声很轻,一点也不急缓,行走时衣物发出细细的窸窣声,琉璃无骨灯映着她的影,从长到短,一扇夔龙纹屏风阻隔在正中,她站定在那里。
殷离照着规矩行礼,低声道,“臣建州知州许致远见过太子殿下,恭请殿下安。”
赵烨看着眼前人,一道屏风相阻,却可隐约看见她的面容,她披上这一身金雀裘,却一点不显臃肿,言语里头带着几分浓重的鼻音。
分明近在眼前,却觉得这屏风分隔开了千山万水。
她要以臣礼相待,便表明了她的态度,他是国之储君,而她是大宋的臣子。
“许卿身子有恙,无须多礼。”他随手点了点案上的几封天水县报,一篇又一篇,被他翻旧了,他的言语中带了笑意,“本宫方才还在翻阅许卿所力行的天水县报,甚是新奇,知晓你已入京,夜召许卿前来,倒是扰人睡眠了。”
殷离看着那坐在荷叶托首交椅上的人,他应是如常着了白宫袍,只是此时的赵烨显然与往日里那个总是一见她便笑着来迎的赵烨不一样了,仍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气质,只是东朝三年,这位太子殿下担着监国的重担,在岁月中磨砺出了沉稳之气。
她颔首,“致远不过是助力一二,县报事宜皆由天水县民一力推行,不敢担殿下此番夸赞。”她顿了一顿,又上谏言,“也要多亏点石书坊施行的泥活之法,才能在天水推行报业,既我天水可行,想来朝廷邸报也可采用此法,彼时宋廷邸报可大行天下。”
赵烨看向她那缥缈的影,搭在椅上的手细细描绘着她的轮廓,似往常他不厌其烦所作的画作中一般,从那道远山黛眉,再到潋滟着湖光水色的眼,直挺的鼻,与状若樱瓣的唇,她的身形消减了许多,他忽得发问,“在天水,可能吃到糖蒸酥酪?”
殷离忽得噤了声,殿内烘得暖,她喉间一阵发痒,禁不住捂着嘴小声咳嗽了一番,只是越是小声咳越觉隔靴搔痒,一时面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了。
“引气下伸,稍停,再呼气。”这声音蓦得离她近了,眼前递来一只青白瓷杯,他的指节搭在杯沿上,在屏风的一侧照出一个影,殷离咳着称谢,接过那杯盏。
他低头,见她微侧过屏风,她左鬓边有一颗小小的痣,发梢被灯烛映上红光,睫在颊上投下一小段影,直到冰凉的指节略过掌侧,他克制地收回手。
殷离喝下一盏水,平复下喉头的痒意,便见着他站在前方,隔着屏风,并未言语,殿内一时寂静,唯有夜漏涔涔滴水之声。
殷离低垂着眸,见他一角月白的袍子探出屏风一侧,低声回答,“南地少食乳酪,且这小食是稀罕物,寻常人家少有。”
那大抵是他离她最近的距离,只要再向前一步,或许昔日浮光掠影的梦境皆可成真,她是庄离,有父皇的赐婚诏令,该是他赵烨的妻,他是大宋的太子殿下,一道指令便可将她据为己有,扣留在显德殿,在深宫中直至垂垂老矣。
他若跨出这一步,谁也阻拦不住他。
“南地荒远,可雍州才是卿家宅所在,若我出口,你可愿留在缃阳,可愿入东朝?”
她的声音滤过纱屏,在这空寂的殿内显得尤为缥缈,“殿下,致远不愿。”
“致远虽为北人,可如今也是天水人,圣人言‘仁’施于天下,致远却从来不是个心系万民的人,可自来岭南,见民用凋敝,疮痍满目,心生不忍,才担起了这地方官的担子。”
烛火炸出几点火花,发出哔啵的响声,殿外的雪与寒风似也缓停,她徐徐说道,“师长曾为我取字恕己,望我以心度心,以身观身,推至天下诸人,我无圣人之志,也并不想金堂玉马,跻身朝堂,只望那一方小小的天水,再无弃野饿殍,再无冤屈之民,也再无萧条之景,虽天水已复清明,可殿下,天下不止这一处天水。”
殷离的声音在这寂静中,又柔又暖,“致远心有他意,不劳殿下垂念。”她袖出一个红漆匣子,侧过身,递至屏风一侧,“此物不该归我,自有它的去处。”
她白玉般的手托着那红漆匣,指甲都圆润可爱得恰到好处,赵烨看着那道影,小福子在外低声报,喻太医已到。
这不速之客反而令他松下一口气。
那喻太医受太子口谕,真以为是殿下喘症复发,胡乱一套宫袍,便蓬头垢面地往宫内赶,到显德殿时,方才知晓眼前状况。
小福子嘱咐,要诊治的是位贵人,万不可直视人面容,他知晓眼前人定是身份特殊,不敢抬眼瞧人,只是给人略诊脉息,不过是伤寒风热,开了些方子便退下了。
待人退下,赵烨急于结束,“许卿定是劳累了。”微侧头,对着不远处的小福子道,“带许知州歇宿罢。”
殷离俯下身子,行了君臣之礼,他站在那里,听见夜漏滴过二更,直至小福子在殿外轻声询问,直至周遭的孤寂将他吞没。
他呼出一口气,看见自己被烛火映照出的伶仃的影,“阿离……你要走得再远一些……”
她出了东宫,似一阵风般来过即走,不做停留,死一般的寂静又蔓延开来,他打开窗子,任寒风扑洒了满面,鼓起宽大的袖袍,自己也似一只决然而起的白鸽,振翼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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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福子领着殷离往倚香苑,月色格外柔润,打在才经宫人扫过又薄薄落了一层纱的地面,路经倚香苑,便已闻到隐隐的清冷梨花香,在她记忆里头,倚香苑未栽梨树,多是寓吉祥昌瑞之意的槐树或是碧梧,小福子当真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这是殿下特意于汉南移种而来的玉露梨,大人来得早,若是入春,这梨花的品相,当真是个‘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
殷离一愣,脚下步伐微滞,小福子瞧出她动容,又添上几句,“除却这梨园好景,殿下还着人往连城采选了一批白鹜鸭,只是此时天冷,都在暖棚底下呆着,大人若喜欢,便去瞧瞧……”
从旁人耳中听至那人对自己的偏爱故事,难免不动容,只是殷离清楚也明白,赵烨所求,不过往日虚浮幻影,许致远身上所负的担子,早已不是过去的庄离能承载起的了。
念梨轩内也烧着地龙,此处不是临时布置,并蒂莲炉中燃着淡淡龙涎香,八扇描金边围屏上雕填梨园春景,上有一女子仙影影影绰绰,伏于石桌春睡,御案上散落着几篇折子,一旁再有一幅镇纸压着的画,每一幅画上都在竖题字下盖了印,不是东宫钤印,而是他素来用的藏书印,“火华珍爱”几个篆字映入眼帘。
宝儿早已在内,见着来人才松懈下来。
小福子面上带笑,“许大人,殿下闲来喜于念梨轩理事,也未曾收拾,特地吩咐让大人夜宿于此。”
见小福子要告退,殷离犹豫,终究还是问出了口,“殿下的喘症,近日可好些了?”
小福子面上带了笑,“大人不必忧心,殿下的痼疾,如今已大好了,这位喻太医便是太医局新进的医官,祖上擅咳喘专科,用一副古方儿治好了殿下的喘症,只不过几瓣苍术,一点莱菔子,再加上些叫甚么……哲日力格的药材,煎服下就药到病除了,倒真是个在世神医。”
小福子着人搬上了些饱肚吃食,糟鸭、蜜饯棠球、炙子骨头、酿蟹羹,又有十五格的攒盒,细细布满了樱桃、琥珀糖、癞葡萄等香茶果品,还有一碟糖蒸酥酪,赵烨想得周到,知晓她二人长途奔波,想来还未曾吃过一顿好饭,特意安排了这一席。
小福子退下,在南地清贫惯了的二人如何能耐得住美食的诱惑,举著便风卷残云,宝儿食着这上等佳肴,面上餍足,隐隐现出了些忧色:“娘子,殿下他待你这样好,不会……不会强留你在宫内吧?”
殷离细品着那糖蒸酥酪的滑腻奶香,看向那御案上还铺展着的一幅幅容像画,一颦一笑都是她,她顿了半晌,徐徐说道,“不会的。”
“他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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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成宫内,殿门洞开,醒人的檀木香醺暖人脏腑,暖若春辰,千帐拔步床中,一消瘦身影呈打坐模样,一旁则是垂手而立的赵柔。
赵柔今日一反常态,安安顺顺,一早便来请安觐见,只道自己愿和亲乌孙,以止两国兵戈。
前些日子还闹得满宫风雨,更是砸碎了他在她及笄礼时送的曜变天目十二套茶具,如今却一反常态,低眉顺眼地说出愿促两国邦交的客套之语,对这娇蛮的女儿,他再熟悉不过,依她的傲气和自尊,无论如何也不愿屈身事胡人。
她不会是第二个陆婉。
果然,赵柔低声道,“柔儿此番往乌孙,自是侍夫如事主,传两国之音,常敦欢好,只是还望爹爹答应柔儿一个要求。”
赵宇示意她继续言语。
赵柔半抬起眼,只能瞧见她父皇微白的两鬓,“乌孙距缃阳千里,奁箱与奁资冗重,路远行难,从年关至春二月,才陆行至乌孙,柔儿想钦定和亲使臣。”
彼时的赵宇微微张开浊白的双眸,在一片什么也瞧不见的云翳中,沉声说道,“沈指挥使如今正驻边西北,你要他,是想趁着他路远归朝来拖延和亲。”
且自己这不成器的女儿对沈冽有意,和亲途中若发生什么与外臣私通的不伦之举,恐怕要沦为他人笑柄,丢了宋廷的颜面。
赵柔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不要沈维钧,我要的,是昨夜被三哥留于倚香苑的许端。”
“我要她做我的和亲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