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推事连着持续了一周光景,萧道成作为大三司使之一,与各司决此疑狱,处置秋狩案件。
所谓刺客,不知是如何混进围场的,统共三人,一个当场毙命,另两个身着宿卫装饰,用的箭器又是樊阳兵器坊的弩箭,还未招出背后授意之人时,便服毒自尽。
其中一个正是禁军宿卫,家小皆亡,一年前因不依职掌次第,被赵宇处以革职,逐出大宁宫,后似是依次流连于樊阳与雍州,一月前才入的襄阳,无以营生。再顺藤摸瓜地盘查而上,轻易而不费吹灰之力地便调查出,这不得志的宿卫在端王开府置属后,便时常往来于端王府。
庄图南的尸身由仵作瞻伤察创,系窒息而亡,除勒伤外,更兼刃物伤及拳打伤,而赵平的尸身上,心室处赫然一柄长枪枪头,上头镌刻着樊阳军器作坊的字样。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终是受了上命得出定论,端王擅自调度宿卫,刺杀皇太子赵平,虽被赵姬驰援截获,他手下的宿卫却得了手。谋害皇储,此罪应处以决杀,今上慈悲,仅赐以鸠酒,抄捡其府,其妻儿及府上女眷皆遣诣皇陵,供奉终生,事死如事生。
今上痛失股肱之臣,追赠庄图南为太师,封鲁国公,谥文惠,又昭告天下,愿与庄氏结姻,庄氏女品貌出众,德才兼备,与三皇子堪为良配,待服丧后择良辰完婚。
赵宇率大军回撤大宁宫后,殷离便已气若游丝,汤汤水水吊养了二日,本好转良多,却忽地腹痛呕血,后不治而亡。
大宁宫对庄离之死讳莫如深,一众医正统一口供,庄离之死,系听闻庄天师被戕后惊惧而亡,何时何地生前见过何人,三缄其口,套不出一句话来。
朝内诸臣,皆人心惶惶,赵姬失了太子赵平,失了皇储倚仗,断无可能东山再起,端王又深陷于狱,一时间,满朝风雨。
不知天高地厚的萧侍郎,三请上奏,请求复奏庄氏女猝死疑案,又有致仕的林策槐诣阙上书,与庄图南扶携提拔的一众太学入仕的官僚及王元清皆大着胆子请旨彻查,对此舆论风雨,大宁宫推出来的是几个替死鬼内侍,并对此案按捺不发。
*
皇帝最后一次宣见赵拓,在养心殿。
他赐他一杯酒,父子二人头一次,卸下往日以来心防,对酌饮酒。
他为赵拓斟酒,将素日里不曾直言的舐犊情深也斟在里头,他绝口不提今日穷途之境,不谈结党营私之举,只是提点起白釉酒注子,将琼浆缓注入高足杯,将将洒出一大半,“你大了,便与我生分了,我知道,你怨我不疼你,你怨我只把你作庶子,不作皇储后备培养,你怨我只关心烨儿,却将你撇在一边。”
“我这一世,过得太糊涂了,模模糊糊上了位,得了你几个麟儿,模模糊糊执掌天下,与太后斗,与赵姬斗,与平儿斗,与你斗,模模糊糊,与我儿两相隔绝。”
赵拓闭了眼眸,“所以陛下,要儿子的命为三哥铺平登极之路么?”
走到这一步,他看的太清楚,他的父皇以他作诱饵,将赵姬的砝码捏碎,亲手杀死了同样与他有血肉之情的赵平,欲挽狂澜的庄图南,非但没能救下赵平的性命,更造就了双双殒命的惨象。
然而他复看眼前这生养他大的父亲时,却见着赵宇双眸涣散,难以聚焦,猛然间,他颤声道:“爹。”
赵宇方才循声望去,在视野中的一片烟雾朦胧中,似是见到了他小儿子的身形轮廓。
赵拓失了声,他方才知晓自己造就了什么,他素知赵宇患有消渴症,调查了众多罹患消渴症的病人,虽未得出这病症的根本解决之法,却发现其中十之有四身患眼疾,且多为年迈之人,细问其生活起居,大多身居富贵之家,饮食喜糖,喜油,喜面食,且不加克制。
他在对付赵平的同时,也要对付他的父亲,赵宇的病症越是严重,才越会急着废嫡立庶。
于是,未外就封地时,他奉上从外邦集来的一味金丹妙方,声称此神丹能革除此消渴之症,再不必拘起居饮食,在这之后,他又引诱着赵宇食甜,饮酒,听任本能。
不知何时起,赵宇的眼睛便像蒙上了一层烟雾,上朝时,底下的官员上奏,或听声辨人,或经张鸿低声提示,如今隔着一张黄梨木桌,他对着眼前模模糊糊的人,“爹已瞧不清明了。”
赵拓将面容埋在掌里,将低泣声也埋在里面,歉疚与羞愧,夹杂着再无重来时的悔恨,他举起小杯,仰头而尽,“爹爹,孩儿只有一个要求。”
“孩儿想写一道……放妻书。”
*
端王府。
薛鹤仪的身子发了热,老嬷嬷用凉水沾湿巾帕为她擦拭身子,她朦胧恍惚间音色喑哑:“王爷还未回府么?”
老嬷嬷语带酸涩,端王谋逆,今上赐鸠酒的圣旨一下,王妃便触柱而亡,剩下这侧妃,因处高热病中,对于现世种种一概不知,她有意瞒了这病弱之人,“侧妃宽心,官家圣明,如今已有定论,明日便可回王府了。”
她急促喘息了半晌,老嬷嬷急了:“奴婢去唤医正,侧妃先歇着。”
鹤仪抓住她的手,筋疲力竭,“不必了,现下已大好了。”
老嬷嬷心疼地看着她,拭去她额上汗:“才送得王爷去,哪想被绑缚着回来,老天看不过去,落这场暴雨为王爷诉屈诉冤,偏生病着了侧妃。 ”她抹抹双眼中的泪,三姑娘好不容易盼来了王爷,上天怎生这样狠心,又要她受苦。
薛鹤仪只是定定地看着,一时无话。
她有些恍惚,这几日如困在噩梦里头,先是殷离被困在明德殿内,宫娥内侍皆不得出入,两日,三日,她被禁足,宿卫举步随行,碰见的宫人,面上阴沉地闭口不谈,她知道是出事了,想尽办法要往庄府递信,让薛贵妃去探听消息,试图见一见赵烨。
这噩梦并未止歇,第四日时,她被强置出宫回府,围猎中途而止,百官回朝,太子遇刺,天下皆惊,而谋乱之人,正是她那佳人良婿。明德殿内抬出的,是殷离的尸身。
听闻殷离死讯的那一晚,她发了一场高烧。
赵拓临行前,与她百般温存,唤她三三,唤她阿芷,额与额相抵,他碎碎念:“你这样冷,怎样才能温了你?”
她垂眸不语,赵拓抬起她下颌,“阿芷,快了,再不会有人,阻挡你我二人了。”
如今连赵拓也回不来了。
此时却有家丁报有内侍入内,嬷嬷慌了手脚,以为是奉令来抓捕人的,将鹤仪护在身后,张鸿面色严肃,持一张绢纸,恭恭敬敬见了礼,双手呈递至她面前,“王爷托奴婢转交至侧妃处。”
她深呼吸一口气,接过纸张,用的是碧云春树笺,想来非是在狱中的绝笔,此时境遇应尚算好,也不是什么血书,笔力遒劲,可见未受严刑拷打,纸上晕了些水痕,她有些心酸,许是挂念家中,生了泪意。
可她在见至这纸张上的内容后,面色忽得煞白。
“谨立放妻一道。盖闻夫妇之合,三载之缘。彼时桃夭之化,夫妻相对,两情和合,并身并命,千般爱惜,万种厮存。然日来结怨,多滋嫌隙,一则夫非良配,负义亏心于先,二则两相游离,琴瑟难和韵,全无子息,一室双心,两相违隔,不若鸾凤分飞,另谐秦晋。望娘子相离之后,重匀香脂,犀簪双鬟,巧逞窈窕之姿,别拣高官贵宅之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她再难看清字迹,双眼竟突然模糊,头脑里嗡嗡作响,蓦然地双腿软倒,嬷嬷急着半托住她,她捂住心口,那里头似针扎般疼痛,似是一条将她与这个世界相系的薄如蝉翼的丝线已崩,她就这样孤孤零零的,与这现世再无牵扯。
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来了。
她太聪明了,也太清醒了,因此知道越是以为要见着曙光的时候,越是看穿前方非是解脱,赵拓送来这份放妻书,仅有一个可能,他将要,或者说,已经身陨。
张鸿目带怜惜,叹一口气,赵拓虽犯谋逆之罪,当诛九族,官家慈悲,仅罚抄其家产,遣派诸亲眷去守皇陵,并未降罪,于是吩咐坠儿,医正与衣食等物,不必忧心,不会亏待,乐游陵一处,四处虽为荒地,倒比边疆之地好受些,他末了又行了礼,“望侧妃珍重身子。”
可待张鸿正要走出门外时,却听见方才还悲痛不能自已的女子站起身子,目光静得像水,“张常侍,此放妻书,恕罪妇不能受。”
张鸿转过身,眼见着鹤仪要行礼,忙上前制止:“薛娘子如何使得,奴婢万万受不起!”
老嬷嬷不识字,不省得方才纸上写了些什么玩意儿,却在听至“放妻书”时骇了一跳,忙扶住她家夫人。
“娘子这又是何苦,说句不中听的,死者已逝,生者来日方长,何必自缚手脚,蹉跎青春?亡者作这书,足见待娘子情深义重,他九泉之下,若见你如此,必肝肠寸断。”
鹤仪面上苍白,带了笑:“沅芷省得,也看得清明,纵使往后多少灾厄,沅芷也受得住,不会后悔今日所为。”
张鸿走后,她被扶着坐至椅上,此时定定地看着外头的天色,夜色越来浓郁。
她闭上眼睛,将最后的一点泪意压回。
她要一条生路。
于是夜上马车,在雨幕中趋驰而进。
“罪妇要见长帝姬殿下,烦请这位大人通报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