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离夜来宿于明德殿旁的落雪轩,是夜却无梦,她睁着眼,见着帐顶的金绣纹饰,听见外头滚了几声隐雷。
她站起身子,开了轩窗,一股子湿冷的风吹入,似感受到几点落雨,月被黑云笼罩住,风打得宫铃轻响。
夜色将整个大宁宫笼罩住,顺着门窗缝,渗透入内,她心头有隐隐的不祥之感。
依她的经验,明日起是要响雷落雨了。
第二日梳洗罢,宝儿见她双眼带了倦意,吃了一惊:“娘子又是一夜未睡么?”
她揉揉眼睛,瞧见鎏金葡萄纹铜镜里头自己那双黯淡的双眼:“昨夜响了雷,今日可是落雨了?”
宝儿笑道:“娘子到外头瞧瞧,今儿早的日头可晒得人皮紧。”
果真是大日头,她顶着这烈日,正要去寻鹤仪。此时有一内侍来问了安:“庄娘子,长乐殿下有请。”
她尚自奇怪,赵柔不喜欢她,是明晃晃摆在台面上的,如今又来请她,是何打算?
内侍见她踟蹰不定,又添上一句:“先请了端王侧妃,就差庄娘子您一个了。”
殷离带了笑,与宝儿对视一眼,二人便随着这内侍行走。
沿着宫道与红腻子墙走,路过一众亭石假山,在一处假山后沿着白石阶往上走,才见到原来在这树影山石遮挡下,上头还盖了个小方亭,这方亭大抵有二层高,里头燃着浓郁的御合香,前方是一女子的曼妙身影,此时也是盛装珠翠,跪坐于蒲团上,对着一张红木桌案,黄纱帐经风扬起,映照出烈阳刺眼的光。
她二人矮身规矩着行礼,赵柔才懒懒地挥了挥手,便算是应许起身了。
殷离左右瞧了瞧,见鹤仪应还未到,心内暗自后悔,还是应先去寻了鹤仪,二人再一块来的。
赵柔余光瞥了一眼宝儿:“本宫想与庄娘子单独说说闺私话,让你的婢子退下吧。”
殷离一愣,心下忖度,鹤仪此番应不会来了,赵柔诱她来这遮蔽人视线的地方,又屏退宝儿,自然不会是来找她唠嗑,可若是要对她下手,未免过于明目张胆。这样看来,大有可能是来找她当面对峙的。
是为了那荷囊么?
“庄娘子放心,本宫自有分寸,此番找你来,是想与你推心置腹,有些话,不是这些个婢子能听得的,此处,仅有你我二人。”
宝儿欲言又止,忧心忡忡地望着殷离,后者给她送去一个大可放心的眼神,她便随着内侍退下了。
殷离面上作了笑:“殿下想与阿离说说贴己话,阿离自是情愿,何必费如此周章。”
赵柔并不打算与她装模作样,她示意人坐下,又心不在焉似地,继续着她手中的点茶大业。
殷离摸不清这小姑娘究竟想做些什么,她那模样太胸有成竹,倒像是……手里头当真捏着自己的什么把柄。
外头忽得下起了点点细雨,雨雾蒙蒙,细针密密斜织,穿过纱帐,滴在肌肤上。
赵柔往盏中倒入茶末粉,示意了一眼殷离,她硬着头皮,便执着青白釉汤提点注汤入盏,后看着赵柔用茶筅击拂茶汤,直等到茶面似水面拍浪,细泡如雪,又替殷离分盏。
“本宫倒也想与庄娘子作个贴心人,只怕庄娘子啊,不愿坦诚相待。”
她盈盈笑着,颊边梨涡浅浅。
殷离的手摩挲着纹如兔毫的建盏,也故作镇定:“殿下之意,民女不甚清楚,可否言明?”
赵柔嗤笑一声:“庄娘子当真是忘了么?还是说,以为成了这天师之女,便可高枕无忧了?本宫啊,可是羡煞庄娘子,非但有天师荫蔽,又有事事关心的好兄长,如今还有父皇亲赐的好姻缘……”
殷离猛得抬头,赵柔又笑道:“是了,庄娘子还不知道么?前段时日的中秋宴上,三哥向父皇请旨赐婚,欲结两姓之好,只是天师未免护女心切,竟当场拒婚……”
她皱起眉头,回想起与赵烨的点滴,又记起那个月夜,她对着庄图南振振有词,即便老死也不嫁人的誓言,突得一片空白在脑内轰炸而开。
赵柔笑着说道:“从一个乡野丫头,到如今的庄家女郎,宠眷优渥,这可真是草鸡变凤凰,要同那薛鹤仪一同做皇子妃了,你说是不是,庄离?”
殷离低着头,不置一词,赵柔如何羞辱她都没关系,她还陷在方才所言的拒婚一事中,恍惚间是庄图南为她忧思伤神的神情。
是她太自以为是,高傲地要施人以慈悲之心,任由赵烨肆意亲近。
是她太任性了。
可赵柔的下一句话,另她冷汗直出。
“殷眉九泉之下,若知晓你如今境遇,她该如何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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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一处密林遍布,遮天蔽日,赵拓身旁还有众多宿卫跟随,一只黑鬃猪如闪电般奔驰,左绕右闪躲过身后赵拓射来的箭矢,专往丛林深处钻,随着赵拓的一众宿卫,被一只野猪溜得团团转。
这黑鬃猪的速度极快,也不单单是这猎物风驰电掣般的速度难以追逐,这狩猎人的心思也不在猎物身上,赵拓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变化,单是一声鸟鸣莺啼都另他的神经高度紧张,眼里如何还有这只黑鬃猪?
从楚氏处得到的情报赫然浮现。
如今已成太子孺人的楚依依,被深藏于东宫,赵姬看得太紧,她的言行举止皆受东宫侍从所限,他安插进大宁宫的宿卫,难有得见的机会,赵姬同意让她入东宫,又将人扣在瓮中见不得天地,且自她入宫后,迟迟未闻太子意外身亡的讯息。
可未曾想到,中秋宴上,楚氏竟联系上宫内的暗线,送来了一封密信。
那封信中指出,太子将于秋狩猎端王。
信中的话不能全信,可……又不能不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只增强了身边宿卫防备,并不打算涉险对赵平施以反击,倘若这密信是赵姬与楚氏共谋之计,设下埋伏陷阱,引诱他冒然引兵刺杀赵平,届时反治他一个谋害皇储,大逆不道的罪名,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赵拓眉间凝思更甚,策马跟上那四处逃窜的黑鬃猪,身后宿卫紧紧跟随,矢箭疾发,却难以捕获前方猎物。
黑鬃猪飞跃出茂盛丛林的一刹那,他一双鹰般的眼眸微眯,张弓,拉弦,箭破清气而出,瞬间刺破黑猪的咽喉,这猎物发出凄厉的哀鸣,翻滚入草丛,徒力挣扎一番,便歇了气数。
马蹄奔雷响,树间本已摇摇欲坠的叶再经不起这般震颤,终是不堪地落入尘地,经什百马蹄践踏成泥。
赵拓皱眉,听这蹄声,恐怕这林间不止他一队。
前方隐隐处,赵平与王元清正并马而驰,其中一人朗声道:“将军莫要再追了,前头的那只野豹,本宫要定了!”
此时却有一声清音:“殿下想要,也得先问过我这手中的箭!”
庄图南骑着沈冽常用的座下黑马,裹着风踏尘而来,那言语在风中更凌厉了几分。
王元清大笑:“好啊,两个和尚还不够分水吃,还要来个倒插一脚的,老夫我就让你们瞧瞧,什么叫竹篮打水一场空!”
三人弛马争先,控弦出矢,偏这豹子身姿矫健,破风而去的箭矢也跟不上其疾行之速,且这类野兽,倘若惹恼了它,恐要作袭人之举。
赵平眯了眼瞄准标尺,正要拉弦开弓,耳边便传来一声裂空之音——一只箭矢蹭着他的右耳险险擦过,划出一道血痕,他凝眉厉声道:“有刺客,护驾!”
庄图南瞬间敛眉,只第二支箭不留一点空隙地争先追来,径直射入赵平肩头,赵平身子一晃,险些跌下马去,那伤口渗出殷红血迹,他面色苍白,薄唇紧抿。
跟随于赵平之后的诸多武将立时整备,怒喝抓捕刺客,王元清随着箭矢来时方向溯其源头,在对方惊慌失措拍马而走时瞬间发矢,一箭射穿其肩胛骨,那刺客直直摔下马来。
又有几只箭朝着赵平射来,庄图南面上带了厉色,王元清率兵防卫,厉声道:“图南,你先带着殿下后撤!势必护他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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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前方密林中的嘈杂声响,赵拓只举手示意身后宿卫不要轻举妄动,一众人隐在林子里头,以葱茏之木作遮蔽,这刺客来的好,正合了他的意,只是这刺客未免太无用,竟能由着赵平随庄图南护卫后撤。
他眯了眼睛,遥望远方密林,率众宿卫绕林而过,往赵平及庄图南逃窜之处奔驰,欲借那刺客的名义取二人性命。
几只海东青在树林顶盘旋,发出尖利的叫声。
他下意识抬头,海东青呈圈状盘旋,发出的声响似是某种召唤。
思绪转至那只被一箭射穿咽喉的黑鬃猪上,忆起那黑野猪腹部赫然几道极深的鞭痕,脖颈间有嵌进血肉的环状痕迹。
他双眸瞳孔瞬间收紧,海东青还在盘旋,发出高昂的鸣叫声,他脑海里浮略过那几个高鼻深目的驯兽师。
猛然间,他回首怒喝道:“回撤!”
一众宿卫打马回转,天色忽暗,马蹄散乱,秩序井然的禁军被头领这一声惊诧,宛若惊弓之鸟,四处分散。
眼前却出现一抹火一般的血色,断魂枪在这被阴云遮蔽的昏天中射出凛冽的寒光,赵姬身披胄甲,引马疾驰而来,眼中是惊天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