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才一倒台,素来经他压制的朝内群臣便上奏其罪,除谋逆大罪外,还兼曾在岭南一地浮报军丁以聚敛钱财,残剥百姓,贪污纳贿诸多罪证,树倒猢狲散,他底下的各个小喽啰也都供认不讳。
阴冷的皇城司狱内,地上伏着一具瘦弱的躯体,张有才面色惨白,双唇还在因方才的刑讯而轻颤,背臀处已是血肉模糊,他的手指触到冰凉潮湿的地面,觉得很冷。
听到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他只是固执地重复那一句话:“我要……我要见官家……”
顾福全低下头,看着脚底下那弯伏得像一只蠕虫的人,发出一声嗤笑。
顾福全是先太子妃顾氏的胞弟,在这皇城司中担任司吏,只是其职权不比被皇帝特旨除授的张有才所任勾当官的职位,被宦官总压一头,现在看着他上峰低伏在他脚下,怨气皆已经烟消云散了。
“张常侍,人啊,还是得清楚自个儿的分量……”
他蹲下身子,尤为惋惜地叹道:“不是你该管的,就别碰。”
张有才趴在地上,清楚地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知道顾福全说的是什么,他一个宦官,职权未免太大,身为皇城司勾当官,是皇帝的心腹爪牙,掌刺探军情,侦查朝臣的要任,连他那养子柳知也,也被任以顺天府少尹要职。皇帝隐在他身后,大放职权,拿他来掣肘朝臣与外戚,如今却被弃若敝履。
上头淡淡的声音飘过:“只可惜不能将你的头颅奉上,给长帝姬瞧瞧你这魂飞胆裂的模样,罢了,张有才,你我也是多年同僚了,我就来送你一程。”
顾福全取过酒,开了红泥封布。
他闻到一股浓烈的烈酒香,仍然只是低伏在地上不作话。
“张常侍,这是不给顾某薄面了?你该叩拜谢恩,官家还准我为你带一罐临行酒。”
顾福全看见地下的人微蜷了手指,伸出官靴,抬起张有才的下颌,低了头道:“还是说,这美酒不够,得要美人作陪一夜?啊,想起来了,太子殿下让我带一句话,你那好闺女,滋味真是好……”
张有才闭了双眼,只觉得卑耻,那人还在徐徐说道:“可惜了,你待她那样好,却留不住人,张常侍,是没把人伺候舒坦了。”
他紧咬的牙关里发出嘶吼声,用额头用力撞击着地面,每一次触地,都妄图将脑壳碎裂,撞个血流如注,撞个魂归西天。
顾福全将烈酒洒至他面容上,冷笑道:“飞得越高,摔得也就越惨,你在这深宫里头待了这么多年,该明白这其中道理,我只是可惜,长帝姬给过你机会,可你这蠢材只顾眼前,不会满打满算,如今这下场,也是你咎由自取。”
张有才意识有些涣散,赵姬给的机会么?哦,他说的是那一件。
那时陶婉公主下降乌孙,赵姬怒闯养心殿,被一众宿卫拦下,她骂得很难听,她骂赵宇是白眼狼,是不知图报的畜生,是缩头怯尾的王八羔子,她使了那柄断魂枪,一枪戳死了一个领头宿卫。
那时他走出养心殿,语气谦恭又冷漠:“长帝姬殿下,事以无可转圜,乌孙昆弥自见过陶婉公主画像后,便倾心这中原美人,愿与大宋结姻,止兵休战,行李往来,还望殿下以西北边民,以大宋社稷为重啊。”
赵姬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个老阉狗,又在养心殿前破口大骂:“里头的那个缩头缩脑的也同你一样是个阉狗!乌孙蛮子连宋人鞋底都未曾碰着,你们便把脑袋塞在裤|裆里头求神拜佛!还送女人,送金银!三岁小儿听了都要替你们感到羞耻!赵宇,你当真是比阉狗还阉狗!赵家的列祖列宗知道你这贪生怕死的行径,都得从皇陵里头爬出来骂你是孬种!”
赵姬骂着骂着,眼泪就大颗大颗落下来了,她的掌上明珠,全大宋最美的女人,明日就要被她弟弟送去乌孙和亲了。
她眼神里头带了点哀求的意味:“张有才,你见过婉儿的,你忍心把她送去蛮子那儿吗?你告诉我,婉儿在何处,你告诉我……赵宇他疯了,他妈的他没有女儿吗要送我的女儿去死!”
他却剥开她的手,仍是毕恭毕敬地说道:“殿下,是乌孙昆弥要的陶婉公主,官家他,也是身不由己。”
赵姬崩溃了,外头下了暴雨,雨水斜吹入内淋湿了她的华裳,她发狂地笑:“赵宇!你做得好!你做得好!婉儿唤你皇舅,她敬你,重你,你送她入地狱,乌孙人夺你疆土,杀你子民,你却给他们送金银,送玩物!你算什么皇帝!你算什么东西!”
之后呢,陶婉公主嫁去了乌孙和亲,而后乌孙内乱,昆弥赫连屠逝后其堂弟赫连靡辄即位,陆婉再嫁,驸马都尉陆修也在她二嫁后一病不起,几月后命丧黄泉,彼时大宋屡涉乌孙内政,再有克须靡领军谋反刺杀昆弥赫连靡辄,占陶婉公主为妻,盟约被毁,一年的凌|辱后,下嫁三代乌孙昆弥的美人终香消玉殒,克须靡宣战于宋,西北又回到了连年战乱的境况。
张有才低低地笑了,身子一缩一伏,活像个蠕动的爬虫,他声音又有几分女气,在这阴冷的地牢里边渗得人头皮发麻:“是长帝姬……要杀我么?”
酒坛已被倒得空了,顾福全“啧”了一声,便将空坛子掼于地,说道:“这话,你留着去地底下问吧。”
“张有才,念你多年侍主,官家愿留你全尸,赐你绞杀,磕头谢恩吧。”
他却不为所动,光是低声笑着,那笑声颇有些歇斯底里的意味:“是他要杀我……是他要杀我啊!我死了,下一个是谁?是赵姬?还是赵平?顾福全!你又是谁的狗?!”
顾福全不作声,只冷冷道:“施刑吧。”
*
殿内的金砖在灯烛映照下闪着寒光,浓香随着烛火雀跃,赵宇直起了身子,习惯性唤了张有才的名字。
眼见着进来应声的那个却不是他,自嘲地笑了笑,于是道:“扶朕走走吧。”
他走出养心殿,外头月挂中天,却雾气蔼蔼,颇有一片苍茫之感,他登上摘星阁,眺望平阔远方,暗沉沉地,似有暗流涌动,二更鼓唱过,赵宇闭了眼睛,他轻声道:“是朕对不住你。”
身旁的老内侍未听明白,试探着问道:“官家方才说了什么?”
良久,苍老的帝王才睁开眼:“朕记着,张有才有个内宦养子,是么?”
老内侍答道:“正是,官家,有个唤作张鸿的黄门,只是如今被收押入狱了,还未处决。”
赵宇伫立良久,说道:“明日让他来御前当值。”
*
王弘毅的事儿堵得殷离心上沉重,戴上帷帽与宝儿游了一圈湖也难排郁闷,回到庄府后更是趴在院落里的石桌上,直愣愣地看到夕阳西下,月上梢头,连平日里最爱的樱桃果子和糖蒸酥酪,也只吃了那么小半碟。
宝儿劝她:“娘子,王公子的脾性,你还不知道么,明日他或许就想通了。”
殷离长叹一口气,又问道:“你郎君回来了么?”
宝儿抱住她的腿:“娘子!娘子使不得啊!郎君昨晚上都伤成那样了,娘子可不能再去欺负郎君了!”
她扶额,宝儿这胳膊肘往外掰得都快折了!欺负?她欺负沈冽?!她能欺负得过那有八百个心眼的豺狼?
她掰开宝儿的手:“我去瞧瞧你郎君伤得如何了,顺便再将这册书还给他,保证不跟他急眼,行么?”
宝儿方才松了手,把快落下的那点眼泪缩回去,还翻箱倒柜地寻出来几个药罐子,千叮咛万嘱托,可不能再吵架了,看在郎君还伤着的份上,说几句宽慰话。
殷离不耐烦地揉着太阳煞道:“行行行,我待会儿就把他当做为娘的好大儿一般宠着,一句重话都不说,我若再急眼,就罚我一个月没有好果子吃,成么?”
宝儿见这当真是发的毒誓,面上带笑,狠狠地点了头。
殷离到白堕居时,便见仪门开着,院落里无人,小黑儿窝在门首,只有一个小叶子方才去梨园采了一篮子花,打角门来,见着殷离,蹦着跳着跑过来:“娘子来啦!”
殷离见她可爱,逗她:“娘子来抓采花贼啦!”
小叶子咯咯笑,颠了脚簪了一朵在她发上:“郎君许我采的,明日可以给我姐姐卖花呢,娘子这样真好看!”
殷离摸了摸她的头:“你郎君在屋里么?”
小叶子说道:“在屋里呢,他喝醉啦,王二哥哥去煮醒酒汤了。”
殷离疑惑:“喝醉了?”
小叶子笑笑:“是呀,路都走不稳啦,王二哥哥都快被压死了!”
她应了一声,脚下有些踟蹰。
他这是……借酒浇愁么?
小叶子又蹦着走远了,她看着里头的荧荧灯烛,犹豫半晌,步入其内,推开梨木门,步入内室,狻猊莲花炉里燃着鹅梨香,便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趴伏在案上,面容上还青紫一片,此时却是眉目沉静,双眸紧阖,只有羽睫似还在随着烛火的跳跃轻颤。
她走到案前,轻咳了两声。
眼前的人还在睡梦之中,一片安宁。她试探着伸出手,触及那微拧起的眉心,对方也未有反应。
她俯下身凑近他:“冽哥哥?”
“沈冽?”
见这人睡得跟死猪一样,她环顾四周,寂静无人,唯有小金笼里的幼鹰阴恻恻盯着人,见她一眼望来,缩了缩脑袋。
她执起案头的笔,蘸饱了墨,弯腰凑近他,开始往他面上作画,才一笔点在他眼眶,发觉他羽睫颤动,又停下手来。
不得不说,沈冽这匹豺狼,生得当真是一副好皮囊,此时闭了那冷若冰霜的眸子,直挺的鼻,再到薄的唇,白玉一般的面皮,阖着的双眸平白地在素日里冷峻的容颜上添上几分温顺。
确实是个美男子。
她继续下笔,在笔尖刚要触到他面上的那一刻,眼前的人却蓦然睁开双眸。
她呆滞住,执着笔的手迅疾后撤,下意识说道:“你……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