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着了靛青圆领袍的人,正是五皇子赵拓,殷离面上假做急色,对着身旁的宫娥道,自己的巾帕丢了,请托人四处寻寻。
宫娥瞧着贵人丢失了物件,回转去搜寻,殷离伫立片刻,便见视野中闯入一抹青,徐徐打量过去,来人一双登云靴,着了靛青色窄袖长衫,剑眉入鬓,双眸深邃。
带着显然不情愿的神色,殷离朝他行了礼:“民女庄离见过五殿下。”
赵拓面上浮了笑,另人起身:“今日倒知道我为何人了?”
殷离迎上他视线:“殿下当日自报家门,未料到有这一日么?”
她语气里带了些嗔怒,大有责怪他隐瞒身份之意。
她那日撞见赵拓,便知晓来人何意,丢落那帕子是她的主意,要看看这赵拓存的是哪分心思,果然这厮竟用着这帕子大做文章。
瞧着这女儿情态,赵拓唇角的笑愈深:“庄娘子……是恼本宫了?”
她实在是会做戏的,两句话功夫,面上表情又转至羞赧:“庄离不敢,殿下如此坦荡,反是庄离愚钝,记不清各皇子名讳,闹了笑话。”
赵拓笑道:“还是记不清好,此刻反是多礼了。庄娘子漫步,是在赏悦景致么?”
殷离绞着手侧的绯色绢裙:“原是在领略此处风光,只是方才失了一方巾帕,心内焦急,若那白白的拣了帕子的人是个登徒子,庄离清白可要毁于一旦,可若是被有缘人寻去……倒也是一番佳话,只是女儿家闺私,不可轻易予人,被人拿了口舌,名声上却不大好听。”
赵拓挑眉:“哦?那当真是大事,既庄娘子心忧,本宫也派几个宫人为庄娘子寻一寻这帕子,若寻到了,届时自然璧还。”
殷离颊上晕了绯红,快速瞥了一眼远处的鸣翠湖,局促地说道:“那么,庄离在此谢过殿下,若殿下寻到了……自有他礼答谢。”
赵拓见她女儿家春心萌动的情态,定定地看了她,又把她瞧得面红耳赤,柔声说道:“庄娘子放心,本宫若寻到,自当亲手奉还。”
眼前的姑娘羞红了一张脸跑开了,他笑笑,唤了身边内侍,在这四处找找那所谓的帕子。
殷离往小路来,这鸣翠湖极大,湖面静至无风,似一颗绿汪汪的翡翠,临近一座小轩,轩上匾额“听雪”二字,树木掩映,花开得灿烂如锦。
眼前立着一个娉婷少女,着了一身淡粉烟衫,藕色百褶裙,好巧,她今日身上的,也是一袭粉。
她往身后看去,在那柳涛间隐约瞧见靛青色的身影。
看向眼前亭亭玉立的美人,她深吸一口气,一手就将她推下了湖!
*
赵拓另内侍在鸣翠湖外头等着,自己却举步沿小路分花拂柳走来,这庄娘子虽言语间循分守礼,可她那流转的眼波实在不大规矩,他携了帕儿,信步而来。
“不好了!不好了!娘子落水了!来人啊!”
他心下一惊,加快了步伐,跑至河岸旁,果见一粉衣女子在湖中挣扎,高声呼救命,她身边的丫头急得直掉眼泪,抓了他袖子急道:“殿下,我家娘子落水了!殿下快救救娘子!”
他听见水中的女子在奋力挣扎,口中呼声急切,一声高过一声,一个猛子便扑入了水中。
赵拓向庄离身边游去,人已在溺水挣扎,他揽住这软若无骨的腰肢,溺水的女子感受到身边有攀附物,扑手扑脚将赵拓缠住。
赵拓被她扑得慌了阵脚,也呛了好几口水,垂死挣扎之人所用的力道极大,他连连被压到水下。
此时岸上传来喧闹人声。
宫人陆续入了水,将这纠缠在一起的两人救上了岸,他松开手,爬到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息,身旁的内侍忙道:“这……五殿下?!你们这起子没手没脚的,还不快扶了殿下入堂内,着了风寒你们哪个担待的起!”
他挥了挥手,“去,瞧瞧庄娘子如何了。”
几个宫娥搀着落水的美人,为她拍背顺气,她半俯着身子,又吐出一口水,光润的眸子惹人怜惜,经水润泽的肤若羊脂般细腻,双唇轻颤,泪在美眸中打转。
赵拓瞧清楚了她的面容,神色骤变。
不是庄离。
方才他以为的庄娘子的婢女,正捧着薛鹤仪的臂梨花落雨地喊娘子。
他捏紧了手中的拳,中计了。
王德贵思想,哪有什么庄娘子,五殿下当真是入了魔了,“殿下,您放心吧,这薛娘子啊,没事儿。”
赵拓怒声道:“混账!人都死到哪里去了?!是想等本宫的尸身都凉透了,你们好来收尸么?!”
一众宫人及侍卫呼啦啦跪倒在地,王德贵俯首地面,“殿下息怒,奴婢听到求救声便赶着来了,只是事发突然,我等措手不及啊!”
赵拓直起身子,冷冷地看向眼前那个颤颤欲坠,楚楚可怜的美人。
鹤仪察觉到了他眼内的寒光,却不躲避,作出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颤声道:“多谢……殿下相救。”
他一步步走近,她不动声色,赵拓俯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二人作的小把戏,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本宫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
鹤仪的泪在眼眶里打转:“殿下……何出此言?”
她眼里头闪着润泽,我见犹怜,他冷声说道:“你该盼着你那小姊妹能有隐天遁地的本事来金蝉脱壳,否则,若落到了本宫手里,你们两个,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眼前的鹤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双杏眼泫然欲泣,赵拓忽得有些懊丧,似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远处花团锦簇的人赶来了,薛贵妃走得飞快,听闻鸣翠湖这处有求救声,她忙劫劫往岸边赶,慌得身边的宫娥忙道:“薛妃娘子当心,疾走跌了跤。”
曹皇后也焦急,脚下步履不停,远远便瞧见湖岸旁两人姿势亲昵。
走近一瞧,才见其中着靛袍的男子正是赵拓,而另一个恰恰是薛鹤仪,见赵拓浑身皆湿,忙令内侍为人披上鹤氅,怒斥道:“还不快带殿下去堂内,着了风寒可如何得了?!”
薛贵妃瞧着鹤仪左看右看,捧着她的美人面,心疼道:“怎么这么不当心?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本宫如何向你爹爹交代!”
赵拓却不披衣,举步走出,低声吩咐人:“王德贵,你去令宿卫将此处封禁,查探是否有可疑人物隐匿其间,这附近出入的人,每一个都要验明身份!”
王德贵听了面上疑惑,可看着主子严肃的模样,也只得照办。
赵拓环顾了这四周一圈,绿潭碧波,草木虫鱼,都在一众宫人走后重归寂静。是他大意了,他见到庄离时,她身边并未带侍婢,只是他亲眼见着这庄离走入这条路,便先入为主地以为落水的是她。
她若是离开,定还在附近不远,敢如此嚣张行事,必是有人接应担待。
王德贵应声退下了,当即令这附近宿卫搜查。
鹤仪被安置在薛贵妃的毓秀阁,五皇子自有他光华殿的去处。
众人只道,好端端的,怎么两人就落了水,且孤男寡女的,在这鸣翠湖跌足,说起来真有几分奇怪。
鹤仪才换下装束,宫人为她擦发,见着曹皇后屡次欲言又止的眼神,羞赧地低下了头,绞着手里头的销金帕子,轻声说道:“几日前,我去华林书院,丢了只帕子,是五殿下拾到了,五殿下……是来还帕子的……”
曹皇后愕然,原来,皆是他们会错意了。
原来这帕子,非是那庄娘子的,而是薛三娘的。
他二人落了水,有了肌肤之亲,又是郎有情妾有意,结亲是自然的事。
众人暗暗看向薛贵妃,她这侄女也是好福气。
光华殿内,暖房已温上热水,雾气缭绕间,王德贵匆匆赶入,向赵拓禀告,那附近的宫人全盘查过了,皆是今日当值的宫娥与侍从,亦没有形迹可疑的女子藏匿,且五殿下要找的那位庄娘子,亦未寻到。
赵拓蹙了眉,冷声道:“听雪轩至鸣翠湖,只那一条小路,这庄娘子难不成还能飞天遁地,人间蒸发么?!”
王德贵瑟瑟发抖:“殿下,小的们听到呼叫后,便往那鸣翠湖来了,确实未见着有什么着粉衣的女郎出来,且值守的宿卫也道,三娘确是先于庄娘子到的,也见着庄娘子入内,只是未见过庄娘子从那路上出来啊!那河滩旁的木丛、假山、亭台都盘查过了,当真无人隐匿在内!”
赵拓怒声道:“一个活生生的人,还能跑到哪里去?”
王德贵把头磕得砰砰响。
王德贵冤啊,五殿下这是怎么了?他二人落水,与这庄娘子有何关系?要他从哪里大变个活人出来?
看着王德贵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模样,赵拓抚了额,他这次,是被两个小丫头耍得团团转。
雾气蒸腾间,他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着锐利的寒光。
“庄离,你等着,本宫定不会让你好过。”
*
殷离这口气,憋得实在是久。
自推鹤仪入水后,她潜泳在湖底,直到赵拓入水救鹤仪的功夫,她才趁了档儿出水换气,后又沉潜至湖底,听着河岸上的人声鼎沸,朝湖对岸游去。
后头有宫人入水声,她咬牙,这口气,得憋足了!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入昏时候,倒没有日午炎热,凉风推着粼粼波光,慢悠悠走。
赵烨持了书卷,信步至倚香苑。
这倚香苑紧临鸣翠湖,此处古柏藤蔓,佳木葱茏,栽花众多,绣球花开得正艳,浓墨重彩地滚了满地,鼻尖萦绕着馥郁的茉莉香,赵烨坐于石凳上,静气养神。
听见一阵拍水打浪之声,他皱了眉头。
许是鸣翠湖的那几只白鹜鸭。
白鹜鸭游过来了。
他睁开眼,站起身,走向岸边,却没瞧见所谓的白鹜鸭。
是他听岔了么?
蛙鸣悦耳,与蝉叫争高低。
他正欲转身,此时却有一物忽从水下拔出,他慌了神,差点一脚没站稳栽到这湖里去,惊惧未定,却瞧见眼前从水底下出来的,是个人。
是个女子。
她还在大口大口喘着气,清冷的月光照耀下,这女子肤若白雪,唇若红樱,眉似远山,他突然想起孩童时偷看的那部古书上记载着的: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她那眸子里头,沁了珍珠,汪汪欲下。
眼前的女子,又或是鲛人,此时与他面面相觑,那双眸子瞬时带了慌色,一个猛子又扎下水去,空气只静谧了三秒,她终是憋不住了,又冲出水面,无力地攀在岸上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