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姬拂袖,让军器监的监事说话。
监事此时已是满头热汗,昨日御史中丞方志远突然来到这军器监的东作坊,指明要查看木作的供应簿,他们都是些小官小吏,哪里敢驳了这位大人的面皮,也便让他看了。
今儿个又有枢密使陈易风风火火地来,说是那凤追陵的尸身上,有军器监的火药痕迹,指明要查看火药作的账册来校验点检,他们哪里敢不给啊。
这一点检,就点出祸事儿来了,雷火车少了八辆,他怎么敢说呢,几天前那殿前都指挥使曹仁要了八辆雷火车,说是奉命要调拨去御前军器所,他们哪敢多问,也就给他调去了。
可如今这枢密使大人又道,那御前军器所根本没有调入库的雷火车,雷火车丢了,凤追陵还死了人,要拿他们这些小的是问。
枢密指挥使陈易,是长公主赵姬的侄儿,而这殿前都指挥使曹仁,又与如今的曹皇后沾亲带故,这两家的明暗争锋,不是他一个小监事能瞎掺和的。
“孟监事,来说说,这皇城在三衙的把守下,戒卫森严,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怎么就让这八辆雷火车不翼而飞了?”赵姬乜斜人一眼,一个眼风,孟监事三魂都去了七魄。
他磕磕巴巴地说道:“陛下,陛下,那雷火车,正是……”
孟监事正抖得筛糠一般,座上的赵宇忽得怒拍桌案,“混账!连这几辆雷火车都守不好!今日是这失窃的雷火车,明日就是朕的性命!咳……咳咳……朕是养了你们这些酒囊饭袋!没用的东西!拖下去,问斩!”
孟监事吓得发颤,正对上赵宇一双黑洞洞的眼,愤怒在里头无迹可寻,只有高高在上的怜悯,他明白过来,解释的言语从舌上滑下去,这话得烂在肚子里,带到地底下去。
他淌出了热泪,不住地磕头:“陛下,臣……领罪,是臣一时疏忽,误了分寸,只是臣尚有家亲,望陛下从轻发落啊!”
张绛和方志远如何不明白赵宇话中的意味,这失踪的雷火车,不能查。
管它是八辆还是八十辆,数量对不对得上,总之不能查。
待这背过的热泪涕流地被拉下,赵姬面上悠闲,似是对这局面早有预料,徐徐说道:“若论这雷火车究竟往何处而去,恐怕要问问凤追陵上的那具尸身了。”
她转身,挥了挥手,“进来吧。”
外头走入一个着靛蓝色衣袍的人,平日里轻佻的眼中此刻却尽是严肃,陆卓尔行礼,“臣凤追陵泥作指挥陆卓尔参见陛下。”
赵宇绷着脸,示意来人起身。
赵姬问道:“陆指挥,你来说说,你寻到了什么?”
陆卓尔沉声道:“陛下,几日前刑部派人来验视尸身,仵作验看出,这死者汪权,除了殴打及要害伤处外,身上还有那盆净焰硝和硫磺、桐油的残留,倒像是,倒像是火器……”
众人噤声,陆修宜盯着金砖地,见着自己的热息在上头凝成小金珠,见过赵姬的那晚,他冒着雨挖出那具尸身,往他甲缝内,发内,里衫染上这些粉末桐油,又原原本本地将黄土盖回。
赵宇猛得咳嗽了几声,掩在袖中的指尖却紧攥着,张有才慌得为他倒上一盏茶,他拂袖,白瓷碎在金砖上。
张有才俯耳:“陛下,得听完呐,如今下论断还早,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结果如何。”
赵宇抬眸,从张有才的瞳中见着明黄的自己,才呼出一口气,半晌抬手示意陆卓尔继续,得了这允肯,陆卓尔继续道:“臣心有疑议,派人搜检此人居所,竟盘查出此物。”他从袖中掏出一张图纸,恭恭敬敬地呈递上去。
所谓的水落石出,不过是早有安排,呈上来的是一张火器图纸,方志远与张绛默立一旁,看这战局如何演变。
赵宇呼吸粗重:“一个个,一个个的都是混账!这军器监的官吏,都得要审,竟连同一个小小的狱卒来偷盗军火!敢从禁军的眼皮子底下把这军火私运出宫!”
这案子不能细查,只能让军器监的人来背过,再查下去,就是曹仁,曹仁之后,就是他赵宇。
那八辆雷火车,是曹仁授他旨意运出,提前请钦天监测过气象,这几日尽是雷暴天气,塌陵的那日,正是曹仁领着禁军,由邻近的雁山而过,趋驰八辆雷火车至山巅,将邙山山体炸至塌方,又兼雨流如注,伪造成山洪的假象。
本意是使寝陵坍塌,有个由头查凤追陵的账,揪出陆修宜这个上当的鱼饵,那百来斤金丝楠木,他是起了歹心,可若没有户部尚书钱途去推一把,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
有钱途给他隐匿瞒报,他才敢踏出这一步。
可偏偏陵上出了一具尸体,让这毒妇有了向军器监查问的契机,没有人关注身上有火药痕迹的尸体为何在那后山,众人关心的,都是那不翼而飞的八辆雷火车!
陆卓尔道:“前几日被收进大理寺狱的沈都尉,正是在巡防时发现这汪权行迹鬼祟,于是将此人制服,没料到这汪权先发制人,怕事情败露,自戕而亡,沈都尉死无对证,才被拘捕入监。”
他抬起头,猝不及防对上明堂上皇帝的那一双眼,阴鸷到他打了个冷哆嗦。
赵姬徐徐道:“陛下,都道‘禁卫九重’,‘虎豹九关’,这大宁宫为禁军把守,出入甚严,臣连日常起居都受禁卫约束,有这三衙卫扈天子,这大宁宫如铁桶难破,只是今日是这私运军火,明日就是持刀殿前,陛下是刀在其颈,危在旦夕,且那雷火车如今还不知处于何处,若是外贼,倒也作罢,若是内贼……”
她话未说完,却被左丞相张绛打断:“陛下,诸班直禁军皆为殿前司隶属,窃以为有弹压貔虎,威服外敌之重任,今曹指挥使看管不力,虽未引发血光大祸,可这火器竟能通过重重看管私运出宫,陛下,这,若不加惩戒,怕是难以服众,恐有心之徒群起效仿。”
赵姬瞥了一眼张绛,那人只低垂着头不再言语,话头都到了嘴边,让人一堵转了弯,本来由雷火车而至曹仁,将那军器监的调度账册亮出,不说皇帝,曹仁得受灭族之灾,却由这张绛轻飘飘的看管不力给打发过去了。
赵宇道:“曹仁办事不力,在他禁军的监管下,竟能让这火器从眼皮子底下消失,这火器,就交给他去查,查不到,让他提头来见朕!今日之事,是他疏忽之至,那便撤去他殿前指挥使的职务,降知通州。”
“军器监过手这批火器的官吏,都要审,让御史台来审,审不出个结果来,朕拿你们是问!”
方志远额上渗了一些冷汗,局势到如今已是很明了。
军器监曾经经手这批雷火车的人,都得掉脑袋。
赵宇眼风扫过陆修宜,他鸦青色的脑袋垂得低低的:“至于陆侍郎,你监管凤追陵不利,撤去户部侍郎兼凤追陵将作大臣一职,调任至汉南为行军司马,陆指挥——”
“此次你查案有功,陆侍郎有这样一个儿子,也是祸福相依,你既是凤追陵的泥作指挥,就升迁工部,由吏部选调吧。”
陆卓尔喜不自禁,磕头谢了恩。
赵姬伶伶站着,打量着这战后残局,行军司马是个散官,空有个官名,实际无职权,多为皇帝责降官时所用的名头,皇帝这一撤,陆家的棋子便废了,只是曹仁也被贬为通州知县,赵姬用陆修宜,换了一个禁军指挥使。
还是亏了。
陆修宜监守自盗,曹仁受上命调度雷火车,这两桩案件就以监管不力的名头打发过去了,谁也不能深究,再深了往下查,谁也得不到好处。
只能就此作罢,以模糊的态度敷衍过去。
她冷冰冰地看向陆修宜,在他动了歪心思的那一刻,陆家这步棋,就已废了。
*
沈冽走出大理寺狱,眼前见着陆卓尔,对方呲着大牙,“可是出来了,得跨个火盆去去霉气!”
沈冽嫌弃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襟,虽狱内齐敞整洁,但这几日未浴身的感觉并不好受:“怎么用了这么久?你是存心的吧。”
“哪能啊哥,我都照你吩咐的去办了,要怪,也只能怪上头的办事儿慢。不过,托沈都尉的福,这官家啊,还给我封了个官儿。”
“嗯。”他捡起陆卓尔的袖角,蹭了蹭肩上的一点污渍:“你可是出头了,陆大人,发财了可不要忘记我沈某。”
陆卓尔努着嘴,“哪能啊,还不是靠沈都尉,和那长公主?沈冽,这回,要不是你早告诉我那尸身的事,让我去托信,她赵姬能提前准备?我可是扬眉吐气了,全凭沈都尉的荫庇,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凤追陵,是给大炮轰的?”
沈冽说道:“嗯,是也不是。”
这塌方来得太突然,但兼连日暴雨流注,任谁也不会往人为那一处去想,长公主是有心要查,却苦于没有托辞。
殷离是变数。
她陷他入了狱,皇帝要严查这案件,有了那具尸体,才另赵姬有借口发挥,借此扳倒一个曹仁。
两人继续往前走,眼前出现一青与一黄的身影,正是庄图南与殷离。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庄图南撑着绿罗伞,烟波浩渺,水雾朦胧,那女子如雨后方才抽发枝条的竹,青葱伫立在雾岚里。
雨雾隔得有些远,似一朵云笼在她面上,可那双含情目,那鼻,那嘴,即使他不见,也记得分明。
她挽着庄图南的臂袖袍落下,露出一段皓白的腕,纤细若无骨,庄府的风水真是养人,几个月的时间,已有少女那样的娉婷之感了。
陆卓尔在一旁悄声说道:“沈冽,这女人,能把你搅入这浑水中来,自己却全身而退,有几分手段。亏得她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女郎,若是手握大权,怕是这大宋,要出第二个赵姬。”
沈冽冷声道:“她若是赵姬,我便清君侧,亲手收服她。”
他阔步上前,陆卓尔忙给他撑伞,庄图南见来人,面带抚慰,“冽儿,这些时日来,苦了你了。”
他说道:“冽儿无碍,大理寺内的狱卒从未苛待。”
他又看向殷离,声若清泉:“殷妹妹,近来可好?”
殷离的面色不好看,很不好看。
沈冽在那大理寺狱里才管押了四日,上头便下令来释放。
他身上没有一点脏污,还是那缎子墨服,滚着金边,玉色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污渍,不像她。
她是死里逃生,狼狈不堪。
她终于理解那日沈冽所言。
“我劝你不要趟这一趟浑水,在这背后的人能覆灭因果,一手遮天。”
当真是一手遮天,颠倒因果,杀死汪权的嫌犯,由她至沈冽,再至自杀。
人和人之间,有这样大的差别,从前她在说书先生口中听闻那些王侯将相,再如何的锦衣玉带,华冠丽服,脱去了也是赤条条的常人。
可她意识到,这些人的根,扎得太深了。
地面上已是参天之树,更何况那地底下,扭曲的,旋转的,盘根错节,紧紧缚住各根的疮疤。
人各有命,山有山路,水有水路,原来自古贫民,走的是最下等路。原来王侯将相天生就是贵种。原来尊卑有别是至真至理。
她面上换了假笑,迎上他墨灰色的瞳,说道:“阿离很好,看到冽哥哥无事,阿离就放心了。”
她不甘心,她要斗,就像她曾说过的,她就是一条贱命,与这豺狼来硬碰硬,看看是她的命硬,还是这豺狼的命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