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离左右张望,见下方戏台上才演罢笑乐院本,便有乌泱泱的人头挨挤来,嚷作一团,她是爱瞧热闹的心性,“他们在瞧甚么?”
王弘毅解释道:“来的是金陵的花娘,姓楚,小字依依,识过字,精诗赋,惯唱吴歌,又会昆曲,弄的一手琵琶弦筝,是他金陵花榜上的状元呢。你可饱眼福了,昔日一曲《太清舞》名满天下,西坡居士知道么,他作的‘蝉衣飞袂步生香,莺舌楚腰摧欲折’说的正是这楚依依!”
殷离来了兴致,努着脖子欲瞧这名动一时的美人究竟何等模样,但见红纱随风若动,花朵身儿,杨柳腰儿,单是映照的影便带着风情摇晃。
胖子早已看得痴了,一双眼恨不得黏在人身上。
左右两侧的厢房难以目及,却能见至对面一个方位,观戏听曲,俱是上佳,里头两个华衣男子,一个带了半片面具,冰蓝袍衫,颀长身段,也瞧得出是个翩翩公子,另一人亦装扮不俗,想来这二人是这皇城中负盛名的王孙公子。
鸨母款款走来,问他二人要点哪位行首,王弘毅道:“你看着挑两个上来。”
“哎,我还不知王公子的心思?”她把那小山眉毛一托,“只是这位公子……”
殷离也装了老道的模样,“你看着办。”
可她此时对着眼前这个男倌,不禁怀疑起自己来。
是声音,还是身形?还是她的这张脸?一眼就被人识破了么?
鸨母油汪汪地笑,嘱咐一二便阖门离去,“月香,随风,好好招待这两位公子。”
殷离与王弘毅面面相觑,眼神交流了个九曲回肠,后者挠挠头,凑近她低声道:“许是你面相少阳刚之气,又显女相,她当你是有那等癖好了,不过,也算歪打正着了。”
殷离方才恍然大悟,她对那龙阳之好多少也省得一点。
这随风还是个未长开的花骨朵儿,眉眼鼻唇却是深凿出的,一双陷着的桃花眼,起了高楼,造出直挺挺的鼻来,略稀疏的眉弱了气势,他娇滴滴的,抛了个媚眼,殷离猝不及防接着,把口水抿碎了,一丝丝滑下喉咙去。
好一个……妖孽!
她笨拙地移过视线,借纱灯的红掩了颊,手拨弄着香扇穗子,拨上去,挂下来,把那绺流苏都抹得滑溜溜的。
月香迎上王弘毅,娇声:“二郎好些时候不来瞧,可知奴把人日思月想,腰都消减了一寸,可是身边又有了相好的,转眼就把人家给抛了。”
王弘毅觑了眼殷离,搬开月香挽住他的手,还要假作正经,“我近日学业繁重,实在走不脱的,得空了自来瞧瞧你。”
学业繁重……哪时候见你认真学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随风见殷离情怯,搦了腰便往她近旁坐,他的胳臂紧紧贴着,香风徐徐,她脸热。
“公子好脸生,奴家未曾见过的,不知公子尊名为何?府上何处?排行第几?”
桃花面凑近殷离,手又顺势挽了她的胳臂,殷离只怕被他发现自己是女儿家身份,忙挡了他作乱的手,“你……你唤我沈公子便是了,咱,咱别坐这么近。”
随风朝她耳边轻呼气,痒挠挠的,生红疹似的,从耳边一直痒到背上,“沈郎是何处人士?奴看着,倒不像缃阳人。”
她紧张的很,她还是头一次与一个男子凑得这样近,缩着身子避他的热息,余光撇去,外头的眼睛亮闪闪的,似都在盯着她的举止,那红在她面上炸开,她蓦得隔开人的肩,“我……我是永临人氏,诶,你别……你别动。”
随风一只手环过她的腰,唇贴近她的耳,“沈郎的腰好细。”殷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耳边似一只百足虫,窸窸窣窣往脑内钻,她急急忙忙地,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咳……咳……你……你离我远点……咳……我不想渡了你病气!”
随风那双美目里盛了忧色,轻拍着背为她顺气,“沈郎这是怎么了,可是奴家身上的香粉太刺鼻了?”
殷离虚虚弱弱的,“实不相瞒……咳……咳,我身患咳疾已久……”
随风面上的笑凝固半晌,只是半刻,桃花眼微眯,“沈郎放心,奴不嫌弃,奴正气存内,根蒂壮固,少有染病,沈郎想做什么,无需顾忌。”
殷离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引得对方不得不递来一盏水,“沈郎怎么咳得这样厉害,来喝奴这一盏水。”
她伸出手接茶,随风这厮的手似水蛇一般,滑溜溜地缠上来,贴住她的掌,她一颤,松了手,白瓷杯噔楞一声,摔成了片片碎瓷。
随风慌忙弯下身,持着锦帕擦她衣前的水渍,殷离忙阻拦他动作,顺着这功夫,随风执了她双手,似是瞧她有无烫伤,“沈郎恕罪,奴不是有意的,奴见沈郎如此风流俊俏,一时慌了手脚,沈郎可要置换衣物?”他送了一记眼波,“奴房里有一二套男子衣衫,这样湿着可不好受。”
殷离哪里经受过这样挑弄人的场面,忙起了身,红了一张脸道:“你还是下去吧,我,我没事,我不惯人这样伺候。”
一抬眼,美人双眼泪朦胧,两行豆大的金珠子落在颊上,“奴哪里做的不好,惹沈郎嫌了?”
她站着,赶也不是,留也不是,深恨自己是个不懂风月的怂包。
终是王弘毅担了那唱黑脸的人,冷声道:
“你下去歇着吧,不必伺候了。”
随风垂了头,只是低低的一声应好,又一步三回头地看了几眼殷离,那我见犹怜的模样看得她心肝儿一颤,终是忍住了心里头唤回人的冲动,任凭眼前人脚步轻盈地出了隔间。
“小贱蹄子!平日里尽歪缠汉子!官爷来了,慌得恁没命是怎么的?!不争气的骚物,脏了人眼睛!还不挺尸去,待晚间好好收拾你!”
薄薄的门板子,脆弱得经不起这噼里啪啦的弹子珠,一字一句打在板上,被殷离听了个清楚,她拉开门,把脑袋伸到廊上,瞧见鸨母一手提着随风的耳朵骂咧咧地走去。随风侧了身子,双手护住那被提捏的耳,踉跄了几步。
她将脑袋缩回去,想到他看自己时的眼神,除了委屈,原来还是带了哀求的。
台下有了骚动,几声叫的尖锐:“楚依依,楚依依出来了!”
骚动更甚,他二人见开场,站到围栏处,身子往下探。
一身姿袅娜的女子款步而出,挽了螺髻,红绿色襦裙裹住一段风流身姿,眉间闪着梅花银片花钿,黛眉画至入鬓,白的面与红的唇,夹着一片绯色的颊。
鼓声起,她踩着鼓点,腰肢竟似一片纱,绸缎般的体态,足间点地,却故作僵硬,在鼓点落下时利落地飞出水袖。
王弘毅看得痴了,嘴里喃喃:“人俑,会动了……”
像人俑,她的装饰与情态,暂顿时的姿势与利落中故显僵硬的体态,正如墓中的女俑一般。
殷离看得痴了,难怪男子爱看,她一个女子,也极为受用。
一曲舞毕,他二人还在回味方才的如梦似幻。
王弘毅三魂已失了七魄,只暗暗念道,此人只应天上有,若能与她汤一汤身儿,死也情愿,可惜这位身后是个不能惹的,只能饱看这样一回。
楚依依散下,隐入红纱,似轻烟般再无踪迹,再是些乐人奏乐,新鲜劲头已过,殷离喃喃道,“这便走了么?”
王弘毅答道:“你不知道,她与一般的行首可不一样,她背后是位惹不起的官老爷,今日愿意来这天香坊献舞……”
他朝人努努嘴,眼神示意方才那观戏方位上佳的厢房,内里两个华衣男子,也在凭栏眺下,王弘毅道,“全然是为了那位置里头的人……那一处,可非是你我,及一众商户老爷所能及的……”
殷离望过去,恰逢着冰蓝袍衫的男子望过来,这样远,是圆是扁都瞧不清楚,那双眼却似柄寒刀,淬着冷意刺过来。
嘶……
她抽了抽气,避开视线。
*
沈冽把弄着手心里的鹿骨扳指,盘得久了,磨得水光锃亮。
他今日一反常态地穿了一身冰蓝流云纹对襟长袍,腰束瓷白祥云纹银腰带,半面面具遮挡住俊逸的脸,墨灰色的瞳仁内掺了分漫不经心。
陆卓尔朝着底下吹哨子,“沈冽,这个可是花榜状元,是我们金陵的姑娘!给你瞧瞧我们金陵姑娘的能耐,这楚依依,能甩你们缃阳女子好几条街!”似是一切事物但凡与金陵扯上关系的,都另他面上有光。
沈冽飞起癞葡萄,恰恰距他脑袋一毫厘之处擦过,“在外头别喊我的名,败坏我名声。”
陆卓尔下意识格挡,反挡了空,嘟囔道:“装什么呢,真是当那啥还想立那啥……诶你别砸我,我说的是当机立断!”
葡萄串子从凭栏跃过,跌入闹热的繁华梦去,落在地上时,悄悄噤了声,怕演一出游园惊梦,醉梦中的人们在闻香起舞,脚下一踏,酸甜的汁迸溅满地。
楚依依在红纱后候场,烛火映出她袅娜的身姿,沈冽徐徐起身,扶在栏上,陆卓尔见他生了兴致,撺掇道:“是不错吧,这样的也只得往我们金陵找,哎哟,瞧瞧那腰,一握就要折在手上呐……”
他的视线却不在戏台下,沉默地看着远处一座隔间,里头那个人,扮了一身男装,身边坐着个小倌,俩人亲密地搂抱在一块,她面上带了羞赧的笑。
舌上一点葡萄的余味,酸的。
他哼一声。
果然是胸无点墨的草包,整日只知觥筹作乐。
见着男倌失手泼了水,忙手忙脚,那手略过她交领,又去握人的手。
他直起身子。
直到那男倌一步三回头走出,殷离还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人的背影,他眯了眯眼睛。
逛花楼,找汉子,你是能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