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渐至寒食,庄图南带着殷离至庄族陵墓致祭拜祖,她对这些所谓位列三公九卿的祖父祖翁都不甚熟悉,多了一个爹还没摸透,又无端多出这样多先祖,从此她再不姓殷,而是姓庄,对这变化,她又陌生又酸涩。
休水村的一处小木屋后,有一座小小的坟,可惜那处坟包和里头的人,要被遗忘了。
正是祭祖节,学堂给假,这日一早起来,食了桃花粥及春酒,正在屋内歇憩,庄图南走入,不由分说地吩咐宝儿:“为女郎置换一身素净衣物,今日出门去。”
殷离从罗汉床上一个鲤鱼打挺:“是要往何处去?”
庄图南却又快步走出,“去了你便知道了。”
她这几日正思索着往休水处致祭她娘,又不知如何说出口,是偷摸着去还是唤上她这个爹一同去,此时见了他来唤人,这点心思便被磨灭了。
渡口上已停了几辆车,一辆马车,另一辆却用长骡,上头装了些器物,殷离坐入车,面上带了点欣喜,“爹爹,今日是去哪儿游乐么?”
庄图南坐在她对面,垂眸假寐,只淡淡应一句:“非是游玩。”
殷离歪了脑袋,瞧瞧他,又掀开车帘,车已开过东市,外边天色正好,阳光宜人。
“带你去见一个人。”
她点了点头,便将脸搁在窗沿上,一路欣赏着这车外的景致,车出了缃阳城,一路向南,走上了山路。
日头实在太好,暖阳打在她脸上,映出面颊上细细的绒毛,简直是一颗晶莹玉润的桃儿,轻咬一口,溢出清甜的汁水来,她眯着眼睛,沿路芬芳正盛,杨柳拂堤,触目碧玉,寒冬已过,春日正轰然而至。
直到夜半时分,老徐才打了帘子,说是到了。
殷离揉揉眼,方才发觉竟已阖目睡去,起了身,踩着车辕跳下,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眼里起了雾气,这正是休水村。
此时已是深夜,雕鸫咕咕叫着,打破满林的沉寂,小厮端着纸灯,映出熟悉的屋舍,还是离开时的模样,她言语已有了几分颤意,“你……怎么带我来这里了……”
庄图南摘去黏在她面颊上的一绺发,轻声说道:“今日寒食,你我虽已相认,但你娘亲一人在此,难免孤寂,自然该来看看她。”
殷离盛了一点泪,顺着眼眶打转,她托起眉毛,把欲出的泪水含回眼里去。
哪里还有什么木屋,眼前只有一架空壳,能辨出这曾经是两间门面的房舍,木头做的仰尘烧得灰黑,方格子窗牖也只余残骸,一片墨水般的黑暗里,什么都没有。
几近冲破苍穹的火光中,木屋在扭曲变形,蜷缩着,佝偻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抱着膝团起自己,可怜巴巴地看着门前的纵火者。
冷漠的纵火者,是她自己。
她宁愿烧了这冰冷的空房子,也不愿被流民占据,母亲死后,她一把火将这里燃成了废墟。
庄图南屏退了一众仆从,只余老徐一人跟着,她指着前方空荡荡的地方,“这木桌总是摇摇晃晃的,洒了菜汤,还是我们寻了一个木边料来才垫平稳。”
她走进自己与母亲的塌处,指着一处笑:“这是我的书桌,上头都是墨迹和刀刻,娘亲为此可打了我好多遍。”
庄图南轻抚上尚未烧成灰的木头,纹路粗糙,冰凉刺骨,可不知是夜深露寒,还是久无人住的缘故,这屋舍有着透骨的寒冷。
“娘亲死的时候,都瘦成人干儿了,那玉镯直推到肩膊上,她说她老了,不中用了,叫我去寻天师,天那么冷,我把她放到棺材里,怎么那么轻,她都轻成一抔土了,这世上就只剩阿离一个人了,再不会……娘亲再不会回来了……”
面上凉丝丝的,旋入嘴角的涡,是苦涩的,她狠狠抹了把泪。
庄图南轻拍她的背,“爹爹还在,阿离,爹爹在这里。”
她吸了吸鼻涕,红着眼睛:“你来的太晚了。”
庄图南不知所措,她分明是怨,怨他这丢了人十来年的所谓父亲,造就了她母亲的死亡与父女之心的疏离。
殷离抬了头:“我娘的墓在后山。”
来到殷眉的墓前,简陋的坟茔,上有石碑,歪歪扭扭几个字,“故先妣母殷眉之墓”,不是专找了匠人拓的,而是磨尖了石头刻上去的。
庄图南内心悲戚,老徐将香案放置墓前,又执起笤帚扫坟边灰,摘了丛生杂草,殷离持了柱香,三拜首后热泪满面。
她哽咽着:“娘亲,阿离谨遵你生前嘱咐,如今寻到了天师,在他府上长住,只是阿离不孝,远离旧居,未能时常来看你,娘亲,阿离好想你……可你为何,不想阿离呢?”
人们只道已逝之人心内若有牵挂,便会入至亲之梦,了结心愿,可殷眉死后,殷离一次也没有梦到过她,她总在清醒的时候折磨着她,却一点也不愿施舍她的念想。
庄图南抚上她额头软发,“眉儿心愿已了,往生极乐,故无梦所托,你不必自疚。”
泪眼朦胧间,庄图南也为殷眉上了一柱香,轻声道:“眉儿,这十四年,委屈你了,我既已与阿离相认,自会护她一生周全,是我之过,是我不仁,你若有恨,恨我一人便罢。”
他将香供奉进了香炉,微红的火光中,几丝银发闪着簇簇的光,像蛇似的,只是一瞬间便滑落下去,她怔愣地看着庄图南,是她的父亲,丢了她娘俩……十四年的父亲。
找到了她,可殷眉永远回不来了。
娘亲,莫说是你,我都原谅不了他。
庄图南低声,“阿离,我知你还在怨我,我不会强求,但你只需明白,我若知晓你二人的存在,势必会早迎你母女入庄府,世事难料,我不知道,她竟还留下了你。”
殷离吸了吸鼻子,见他的疚色,她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相信的,我信你。”
庄图南看着她,胸腔里久经干涸的角落,一时泄出涓涓泉流,四溢至根蟠节错的骨与经脉,不意从眼里滑落,他大手抚着殷离额前的发,轻声说道:“好孩儿,有你这一句就够了。”
这夜远星灿灿,月下人泪染襟。
*
岭南建州黄巾起义,大张黄旗,自命皇天,只因地处东南,穷乡僻壤,百姓宣化未开,那黄巾头子吴畚本为建州鲁店县的一个提辖,遭知县夺了美妾,便斩杀尽知县一家老小,在猴头山落草为寇。
也因猴头湾为水路货运必经之路,建州贼众便聚首猴头山,演起了梁山泊好汉的戏码,贼众便于此山头自封为王,吴畚封自个儿为天命将军,率上千寇贼攻打临县天水。
岭南是多战之地,天地教时不时刷一波存在感,在各州反复横跳,如今又多了个黄巾军,天水这个地儿,穷得连兵都募不起,守城将士皆军心惰慢,大有放弃挣扎之象,一天的功夫便开城门迎敌入内,知县自缢谢罪,黄巾军在城内烧杀夺掠,百姓苦其暴戾。
黄巾军一时军心大震,岭南一代贼众闻其名号,皆收拾军器,并入黄巾,几日光景,建州五县,已有四县沦陷,黄巾正商议进犯越州,不日攻克岭南。
沈冽为王元清手下所派遣部将,青州、越州知州牒文乞援,王元清有意磨炼沈冽,头一遭另他单独率三千骑兵增援,非是军情不急,官家为平黄巾乱,临时授予了殿前指挥使曹仁建州节度使的职位,及太尉陈留岭南经略使一职,各领兵数万连夜赶往岭南。
沈冽率兵至青州,青州知州泪湿衣襟,挽着刚下马的沈冽便道:“老夫在此等候多时,沈校尉终于来了!反贼当道,苍天无眼呐!我建州百姓,上万条性命,竟在朝夕之间,惨遭屠戮!沈校尉,势必要为我建州百姓伸张报应啊!”
沈冽肃然道:“陈知州大可放心,我必直捣黄巾巢穴,亲提吴狗首级,挂于城门示众,慰建州数万民众亡魂。”
“黄巾军今人马几何?”
“从黄巾者数以万计,粗略估算,如此势头,已近五万。”
说及数万,其实是虚张声势,这万来把人头中,十之有三是这黄巾所携家眷,尽是妇女老孺。这夜休整兵马,差人打探建州消息,经五更时候,哨探慌张来报:
陈太尉大败退走,晖县已陷,建州落入敌手。
沈冽皱眉,本他亦有几分轻敌,如此想来,黄巾几日便攻克建州,不可小觑,晖县一落,建州失落,除非兵力强盛,不可轻率进攻,只可俟其来犯。吴畚那狗贼,有几分头脑。
他抿了一口那青州知州送来的茶,道:“青州的茶倒是不错。”
王二在一旁写着文书,抬首道:“是凤凰单丛茶,那陈知州可宝贝的很,我方才喝了一盅,人家怕我又问他要,说是古茶树被霜冻坏了,培育的不好,多的都进给张常侍,再没有了。”
他冷笑一声:“张有才真是驯狗有方,哪里都有他的狗,只是这狗跟主子一样是个阉狗,让黄巾三日打下建州四县,丢下满城百姓自戕,天大的笑话,拨给岭南的军饷是在养逃兵么?黄巾这么一闹,多少有他的几分功劳。”
他摸了摸瓷杯上的纹路,想起殷离龇牙咧嘴的模样,突然笑出了声。
王二看他喝个茶乐不可支,说道:“怎的又乐开了?”
沈冽说道:“就是派庄府上的疯狗去,都比这些个脓包能守。”
王二挠挠头,庄府上就一只黑猫,哪来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