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暗沉,只显露出了狰狞的一角,已让后来人望而生畏。
马车中的嚣玉怀如是说,禇良虽和她不在一处,对此却也不谋而合。由是穆阳抽离出来,起手打了一炉香后,道:“如今,她们只算为我做事,不算对我交了心,信任也只有薄薄的一层。女科是关键,我想她们都会出手助我。”
“郡主还得几年才能进京?殿下还是得和她通着气。”禇良想到了皮草药材生意,恍然道:“这也是个好办法。”
“从商行延伸出去,也不多走,顺着商路建一条信路,否则像如今这样难着,不是长久之计。”穆阳早就着手在办,商场的往来在外是清涟,这信路自然握在禇良的手上,她颔首道:“臣会尽快上手。”
“不,此事更要慢,要藏起来,要悄无声息!”穆阳说得轻,眸子里镀上一层寒霜,抬手按住禇良的手腕,道:“禇良,你答应我,此事要极隐秘!你在外,另用一个名字,别漏了你的身份。”
禇良皱着眉,道:“殿下,别担心。”
“不,这件事你要不听我的,明日我便交给旁人!”穆阳似乎想通了某些关节所在,手腕用力,几乎让禇良生疼,她颤抖着道:“禇良,我不能让你有危险。”
“好。”禇良流露出忧心来,用空着的左手搭在她的手背上,轻声道:“我自然听你的,咱们想个名字罢了,不费什么事。”
见她应下,穆阳才松下一颗心,半晌后才道:“越是顺利,我便越生恐惧。”
“便是恐惧,你我也得走下去。”禇良的手掌温暖,透过肌肤传递到穆阳的身上,她的这些慌张失措患得患失,只在禇良面前才会显露无疑,便顺着性子,慢慢收回情绪。
“臣会慢慢去做,哪怕要用很多年,但总会做成。”禇良郑重承诺着,道:“殿下,臣是自珍的,殿下更要护着自己。”
“嗯。”穆阳思绪飞转,一瞬便想挑明了,免去朝夕相处却要守着君臣礼节,一瞬又知若如此,很多事便要身不由己,她身为公主无妨,禇良的性命前程便蒙上阴影。
正是两相拉扯,禇良已抽回了手,将穆阳的双手推回去,笑道:“今日够劳心了,臣陪殿下手谈一局,殿下别再乱想,夜里才能好眠。”
明明还是有很多事的,穆阳却在她的笑容里懒散下来,道:“你从来赢不了。”
“无妨,臣喜欢陪着殿下。”禇良站起身,做了个恭请的姿态,穆阳欣然。
两人这一盘棋,便下到了星野四垂。一阵凉风透窗而来,禇良恍然回神,抬头一瞧,道:“天黑了,殿下。”
棋局都是随便落子,输与赢无人在意。两人一起望着窗外,望着月色,望着月下的水波晃荡。几只鸭渡着水,时不时将脑袋扎入水中,悠然自得。
“我们如今所付出的,都会在未来显出价值来。恐惧乃常情,却也不可因噎废食。”穆阳自己提了,神色坦然,转过头望着她,道:“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想母后若知道,会站在我这一边。我会因惧怕暂且放下。今后如何,今后再说。但我总信,我信人心微明。”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
这句话出自《道德经》,彩鸾峰上一人诵之,一人读之。一人释义,一人谨记。
如今忽而贯耳,禇良陷入回忆,亦听懂了穆阳的深意。她没见过那位故去的皇后,亦不知其为人,但她对失母的穆阳多有怜惜照拂,定是一位慈悲的女子。她道:“是。我们如今不过是猜测,一点证据都没有,做什么都是让自身陷入巨大的危险和漩涡中。”
别了穆阳,禇良又在连桥上踱步。她只是晚了一点点,她怎么会想不到穆阳恐惧何事?
王皇后的死,看来并非普通的病亡。这里头牵扯了多少?皇帝、太子、群臣,哪一方都在其中纠缠了利弊乃至身家性命。穆阳所言“微明”,自是相信沉冤会昭雪、枉死终有报。
她亦信之。
赛关索、嚣玉怀离开京都的那日,本是下了雨。秋意浓,行人衣衫渐厚。
封檀得过了中秋才能走,特地抽出时间来送行。她的身边跟着准备妥当的旧部,都是熟悉的面孔了。
“你们先行一步,让她们跟着,去了同州有自己人做帮手。”经檀身上披着斗篷,雨痕未干,神色有些怅惘,眼底也尽显疲惫。
“早就猜到了你有安排。”嚣玉怀笑了笑,她们在宫外见面甚少,如今竟是真得了自由。
“大家都能活下来,自然不能让你俩死在任上。”经檀还是从前那样,不会说话,分明是关心,说出口却很得罪人。
“我晓得你在工部,是做个借口,好留过中秋。但何必如此苦熬?”赛关索问,更知晓她不会答,无奈道:“多顾念些自己的身子骨。”
两相离别,嚣玉怀先扶着恋人登车,才回过身,道:“借一步说话。”
经檀以为她还要劝劝,仍跟了上去,道:“也是得看看的,我不像你俩,本就通这些。既执掌河务,怎能甚也不知?”
“六殿下对当年的事有了几分疑心,我吃不准她会是什么态度。你要留过中秋,六殿下会在中秋前设宴,定是要请你的。届时,你心里有个谱。”嚣玉怀压着喉咙,三言两语说完,道:“你若信得过我,便装傻充愣,不与人言。她要重振女科,我们自然要帮。余下的,再看。”
经檀知她素来有的放矢,皱着眉道:“她怎会晓得?”
“不知道。”嚣玉怀绝口不提皇帝的一些暗中安排,道:“我们是想找个担得住的人,可是不是六殿下,现在便下定论,为时过早了。”
“好,我答应你。”经檀便不多问,径直应下,道:“同州再见,将近至日,你二人好了这些年,便在同州办了礼吧。”
嚣玉怀诧异地望着她,笑道:“你这根檀木也开了窍?我是有此意,只是先瞒着她。届时热闹一场,也是告慰她的在天之灵了。”
一行人终于走远,经檀一人留在原地,望着乌云,直到天光破来。
设宴的事,穆阳先借着入宫的时机禀明了皇帝,恰到好处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彼时叶清欢也在,皇帝便道:“给叶都统也下张帖子,让他也去你府上瞧瞧桂花。”
穆阳露出惊诧来,便道:“叶都统,那便请赏脸了。”
“是,臣遵旨。”叶清欢躬身应下,心里盘算着得着人替他当值,更是心知肚明,他是皇帝明面上的眼睛。
这一点穆阳清楚,更有所预料,是以浑不放在心上,同皇帝聊了半日,又去思楼了一趟,方才出宫。
皇帝既然首肯,她自然在另一日去了康王府,笑着递上请帖,道:“我那边的桂树长得极好,那日定然绽放,桂香清甜。请四哥哥四嫂嫂来玩,吃酒聊天!”
果然康王没太当回事,细细看了帖子,便转手递给了永嘉,道:“我怕是没空去了,还得预备着中秋家宴,让你四嫂嫂去。她那府上的桂花是京都长得最好的,合该瞧瞧。”末一句侧过身,说与永嘉。
服制的事,永嘉才和穆阳多见了几面,尚且摸不透这位公主的性情,虽心中不是很愿意,还是应承了下来,道:“好。”
“对了,大姐姐什么时候进京都?我可得去接她。”穆阳仿若聊着家长,好似她没有离开过京都,也没经历过一场刺杀。
康王心中默算,道:“也就这两三日,过了潼关便快了。”
“四哥哥去接么?”穆阳搁下茶碗,果然见他点头,道:“大姐夫也等着呢,到时候一起去接。”
“可惜五哥哥不在京都,诚璋姐姐也不在。”穆阳复又起了性,道:“前我进宫见父皇,便说让诚璋姐姐回来,随便遣几个官去就是了。父皇不肯应,诚璋姐姐如今也不写信给我。”
“四哥哥替你说和!”康王便知道,赵诚璋还是存着芥蒂,竟然连信都不写给穆阳了,不由无奈道:“你呀,长这么大了,也该收一收心。我们都不曾说道什么,你更不该。回头你写封信拿来,套进四哥哥的信里,都是一家人总要过这个坎的。”
“那我先谢四哥哥了!”穆阳眨着眼,康王恍然,道:“你要我帮你递信说和,直言就是,还怕我不应吗?”
送走了穆阳,康王和永嘉在后花园散着步。近来忙一些事,没了太多空闲,永嘉倒是少了忧思,胃口也好了几分。
康王想起了穆阳小的时候,低眉轻笑,道:“这孩子一向这样,大家都惯着,却也没养出刁蛮来,偶尔任性几下,谁能不答允呢?便是三哥那个二愣子,对她总要温柔些。”
“我瞧着她倒是沉静多些?”永嘉亭亭玉立,随意问着。
“小时候调皮呢,大了好一些,你在才装个贵女样,算是给我面子罢了。”康王从仆从手中拿来鱼食,挥挥手屏退了,弯下腰喂鱼,眉眼间状若无忧无虑的读书郎,笑道:“她呀,应是个不拘的性子,最爱出宫,最想出京都。肯接差事,或许是打着出京都的心思。父皇怜她出生就没了母亲,最疼她了,京都跟前是随她去了,离开却不能。”
离开却不能?这对天性喜自由的人而言,却是最大的痛苦吧。永嘉心中无奈,却也不肯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