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明理!听参论罪罢!”皇帝话里没太多喜怒,卫居闲却更惧怕,又不敢说什么,满殿唯他一人伏地,金砖之上,冷汗涔涔。
“秦闯,你与卫居闲同罪。”皇帝却看向另一人,甚至不肯听一句辩驳,道:“叶清欢!着人带他二人下去,待罪责分明,领罪便是!”
卫居闲浑无挣扎,被脱去冠带,架着离开了。秦闯不服,皇帝却不肯多听,由是叶清欢亲自动手,就在这清正殿卸了秦督军的一条臂膀,被人抬了下去。
朝臣们心知肚明,皇帝这是杀鸡儆猴——这两人有罪却不至此,牵扯旁处的,就不该再生脱罪之心了。
“邓爱卿,前头审案是三司同审。如今一个个论罢!”皇帝并不在意杀鸡儆猴能生多少效,热气上涌,耐心也几近于无。
“是!”邓协洛从轻至重,州军、刺史府、都察院、户部户籍司、吏部官吏司、河务衙门、工部上下,自天光最盛,直论至黄昏时分。
皇帝不饮不食,官员们何敢?赵王饿着肚子还能忍耐,康王却有些守不住,脸色白了起来。
眼见朝臣中已有经不住的,赵王实在憋不下,起身执礼,轻声道:“父皇容禀,连论一日夜,怕也难说尽。儿臣皮糙肉厚也浑身酸痛,况李老尚书、武宁侯?儿臣更求父皇爱惜己身!”
“朕就要一鼓作气。邓协洛,你还论得下去么?”皇帝眼底有快意,摆摆手免去赵王的礼。
邓协洛仍站得直直的,道:“臣之本分,何敢惜身?”
“哈哈,君臣一心,痛快!但三郎的话在理!你精简说!人名!官职!何罪!朕信得过!”皇帝坚持,则无人敢劝。
邓协洛的喉咙早就哑了,此刻说来,状若嘶吼。待长长的名单论完,皇帝才问:“都察院、大理寺的意思呢?”
高奕行先道:“臣附议。”
而云熙早就疲惫不堪,反应慢了些,颤巍巍道:“臣附议!”
“武宁侯,林制诰,经檀,你们呢?”皇帝瞥了一眼云熙,又问禇良。
王基走了过场,经、林二人亦如此,禇良躬身道:“回皇上,臣附议。”
“穆阳公主辖工部,月前已上书请罪。然小六才辖了多久?河务案能掀开一角,全赖她的长史领着人在晋州奔波,还险些丢了命。”皇帝欲扬先抑,一句话就将穆阳摘干净,又道:“今日到此,改日朕仍在清正殿下诏,严惩不贷!河务事,自此独出工部,仍归穆阳辖制。退朝!”
王基不曾与任何人有交流,出宫上车,径直回府。李桐琴是被两个官员搀扶着走出宫的,这么热的天,的确够呛。
有宫人传话,禇良同云熙她们打了个招呼,跟着去见穆阳。她不敢四下看,直到走近了,才发觉去的是思楼。这厢前脚进去,穆阳在二楼招呼,她放轻脚步上楼,穆阳却道:“你去那边等着,有水有点心,别吱声。”
禇良点头,见穆阳正襟危坐,不知要做什么,她听从安排转去偏厅,自己合上门。一整日下来,固然饿了,此刻却只敢喝几口水。入口方知这水是调了蜜的,禇良怔了怔,心头涌过万般思绪。
楼下依稀有了响动,应是有人奉旨入祭。禇良捧着水杯,在门口静待。她大抵猜得到穆阳要见谁,又存着什么打算了。
果然,有人顺着楼梯上来,亦是放轻了脚步,可见心中对宣文皇后之敬重。穆阳起身,面对着画像中的女人,也就背对着入口。
赛关索、嚣玉怀脚下微顿,却也从服侍中判断出了穆阳的身份,一起行礼,道:“臣不知六殿下在此,失礼之处,望六殿下海涵。”
穆阳回身,两位女官已然下拜,可见幞头之下,被汗水泅湿又干燥的颈。她心中是有点别扭,然总不能再不相见,只好端着道:“三姐、四姐,别来无恙?”
赛关索只觉着甚是耳熟,嚣玉怀却有所料,歪着脸瞥,忍着笑意,道:“殿下,这是何意?”
与聪明人说话,总是省些心力,穆阳从她的话中晓得嚣玉怀早有所料,便不再绷着,上前搀扶起两人,道:“彼时奉召,不得已只好借着李女官的身份,害得她前几日已赶往湖州为官。回京都后,你们专于河务案,父皇亦不准我私下见你们,这才拖到了今日。”
嚣玉怀侧身与身边人解释了两句,赛关索恍然,压低喉咙道:“殿下!你胆子忒大了!怪道皇上恨不得剐了步识,他刺杀的可是六殿下你啊!”
“是有这缘故,但我运气不错,有小褚护着,侥幸活了。”穆阳松开手,走回宣文皇后的画像前,道:“你们想去河务,我与父皇谏言,恰巧父皇也是这么个打算。”
她不肯多诉别情,径直讲到曾经赛关索、嚣玉怀拜托禇良的事,可由她去说,份量之重,怎能与别个相同?
“想来你们也有猜测,索性今日就都说了。河务案后,河务衙门自立家门,父皇论功,经檀会担任河务总督,她的麾下皆为河务兵。这些年的烂摊子,是要尽快修整。天公的脸面,谁说的准呢?你们会归入河务衙门,按你们所长担任要职。父皇已开御口,河务仍在本宫辖下。”穆阳的眼神转而凛然,沉声道:“从前,本宫权轻,人言亦轻,不得已摆出偷懒爱玩的样子。可走出京都一次,死里逃生一次,本宫如今初心不改、亦能立足了。”
她的话至于此,但就算是赛关索,也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多年知己伴侣,此刻自是心意相通。她望着穆阳,此刻称呼虽是殿下,却充满了信任,她道:“臣愿惟殿下马首是瞻,在河务任上尽心尽力。”
嚣玉怀紧随其后,末了又道:“只是我俩不擅谋略,殿下还应网罗佳才。经统领待皇上忠心耿耿,然朝臣因丹领对她多有猜忌,殿下可尝试一二。”
“本宫记下了。”穆阳真想径直开口,可却静下心,道:“今日相见,亦是父皇首肯。两位姐姐,还请替本宫遮掩。”
“臣等是第一次见殿下,谈何遮掩?”嚣玉怀笑道:“我二人蒙宣文皇后庇佑,相濡以沫至今,又能有志向相投的朋友,死亦无憾。”她称穆阳是朋友,虽是僭越,穆阳却在心里欢喜起来,转眸望着画像,道:“本宫在此立誓,你们不负本宫,本宫必不负你们。”
话音落下,三人都松了口气。这时候,穆阳才从一旁的翘头案上拿过预备好的礼物,道:“雕虫小技,权作升官贺礼了。”
嚣玉怀接过,乌木的盒子,唯有打开才知其中何物。她并未迟疑,掀开铜制的搭扣,打开了是两枚指甲盖大的印。赛关索自也看得到,不由低呼:“殿下!”
穆阳刻印之能,如今整个大齐都是求一枚而不得,她二人却得了。这般贺礼,足见穆阳真心以待,并非仅仅把她们当作臣属而已。
印石的边款,一枚刻了“同心”,一枚刻了“永好”,皆是汉隶。落款则只是个“穆”字。
“都要去河务了,重刻官员私印,理所应当。届时便用这两枚。”穆阳这四个字,便是明晃晃告诉她们,自己也晓得,满怀祝福,别无他意。
待送别两人下楼,穆阳推门进去,坐在禇良身旁,低声道:“我的长史,当初的赌约我可赢了。”
“可臣没听出什么来。”禇良讶然。
“我在边款上,分别刻着‘同心’‘永好’,她俩可是看在眼里,神情自若,这自然是你输了。”穆阳带着点得意,道:“怎么样,愿赌服输!”
“好,臣输了。殿下要臣做什么?”禇良坦然认输,静静等着穆阳说出要她做的事。
扪心自问,穆阳但有吩咐,她必竭尽全力,哪里需要什么赌约才去履行?或许穆阳会借着这个赌约,戳破一些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窗户纸?一念及此,心跳怦然,她本就挺直的脊背,登时僵硬起来。
“这样问我哪想得出?你先欠着吧!”穆阳憋着笑,不去戳破,反而又将一枚金牌给了禇良,道:“虽是我赢了,但河务案明着无法与你封赏,这是我求了来的。”
“这是什么?”禇良拿在掌心细看,一面刻着龙凤,一面刻着“出入宫禁,有令咸通”八个字。
“宫中藏书丰厚,有这个牌子,你可以去看,只要在宫门关闭前出来就行了。”穆阳解释着,道:“问起来,自然是你奉了我的命去查孤本善本,这样都有交待。”
“殿下,皇上……”禇良深怕那位睿智的帝王觉察到什么,从而对穆阳不利,心中欢喜异常,却慢慢皱了眉头。
“父皇也想与你些封赏,我便借此求了,反倒叫父皇夸赞你勤学不辍。”穆阳打消了她的顾忌,倾身上前,道:“你要不要?”
“要!”禇良立即握紧了,错眼间和穆阳对视,近在咫尺的眉眼,藏着笑与眷恋。
两人都红了脸,各自坐开,一个收着金牌,一个整理着本就整齐的衣襟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