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听闻此言,顿时想起雨姚那贱婢的身份,原本初为人父的欢喜雀跃如同大雪见了烈阳,当场就消融了一多半儿,竟是有些灰心。
他暗道:“啊,触藩为先君长子,虽不是嫡出,好歹是豪族少妃所出,寡人的长子却是贱婢之子!时也?运也?”
他这边十分丧气的想着,那边无焰又开了口:“我听闻鲁宫少妃有孕,不知是哪一个?”
宰知道无焰人脉宽广,如此明知故问,不过故作姿态,于是越发的不得劲,指着雨姚道:“小妾有孕,不过微末之事,不足以惊动天子使,故而不曾说起。”
无焰斜着眼睛打量了一眼雨姚,随即又夸奖起吕氏“门阀巍峨”。
宰耐着性子听了一回,沉吟片刻,瞅了个空子接话儿:“里通外国之人,若是旁人,此时早也不得好死,寡人看在夫妻情分上,不过幽禁而已,齐公糊涂,刀剑加于姻亲,不知天子如何看?”
无焰笑道:“这样的内帷之事,何须天子烦心,依我之言,君上与夫人言归于好,再请夫人书信齐公,说起夫妻恩爱,那齐公自然消气了,齐鲁依旧是姻亲,刀剑则化为田犁也。”
宰想起下午在琼苑碰的钉子,心情越发不爽,道:“寡人堂堂丈夫,岂可对着妇人乞怜?”
无焰话锋一转,道:“此事不提,君上有后是天大的喜事,我为君上高兴。”
宰听了这话,也高兴了些,看向雨姚,他一看,众人也都跟着看了,雨姚垂眸,一副谦卑模样,献芹也是如此。
白鹭见状,忙凑趣笑道:“君上且看少妃的衣裳,可素淡?”
宰定睛一看,微微皱眉:“是素淡了些。”
白鹭嘻嘻笑:“少妃说这是因为玄女托梦,吩咐她穿布衣,效仿贤妃呢!”
宰欢喜道:“竟有此祥瑞?”
雨姚无奈,低头道:“午睡偶梦,不知缘故。”
触藩在一旁大声嘀咕:“神妃仙子个个珠光宝气,哪里会说这话?莫非编的吧?”
宰眉头一皱,正要怒斥,那无焰却开了口,笑道:“夫人与君上不睦,皆是子嗣艰难的缘故,若是有一儿半女承欢膝下,夫人也许就想通了。”
这一番话说的全场寂静,宰心里顿时想起铜山,一时没接话儿,
岚衣随即冷笑着饮酒,献芹心里暗叫不妙,雨姚脸上的血色已是褪的干干净净,
她定定的看着无焰,心里涌起深深的恐惧:吕氏若是东山再起,夺得子嗣,以她的脾性,自己这个生母岂能活命?
她想不明白,这个人凭什么一句话定下她的命运!
然而,无焰并不看她。
从一开始,雨姚就不曾入他的眼。
他只看着宰,见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心里就有了些把握,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少妃说神仙托梦,宜布衣,这是因为身份寒微,不能匹配珠宝华服的缘故,君上只此一子,不养于夫人之手,莫非让他长于偏宫之中么?”
宰还是没说话,雨姚急促的道:“天子使容禀,我听闻骨肉分离,岂不痛楚?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那无焰恍若未闻,对宰笑道:“说到底,是君上的家事,只是齐公在王都之时,曾与我对饮,说起他这位妹妹,未尝不吮指痛哭,涕泗滂沱也,草木动容,何况于我?”
宰眉头紧锁,公子沸已是把他的心里话儿问了出来:“齐公徘徊王都,所为何事?”献芹见他们议论起国事,微微松了一口气,雨姚却知此事完不了,心里忐忑不已。
只见无焰微笑道:“齐国水精珠,天下闻名,齐公加贡,天子甚欢喜。”
宰心知这是敲竹杠来了,就准备扯开话题,那触藩笑道:“天子为天下王,四海莫不俯首,齐国守礼,我鲁国.......“
公子沸接过话头:“我鲁国与天子同宗,自然同心同德,然齐国虽礼于天子,却失信于鲁国,姻亲如此,唉......“他也低着头淌眼抹泪。
宰且喜公子沸扯开了话题,就直直的看着无焰:“齐伐鲁,非义也,寡人以为,天子必不肯袖手旁观。”
无焰一时语塞,触藩大着嗓门道:“君上,方才天子使已是说了,你且给夫人一个孩儿,两下说和,齐鲁自然就好了。”
无焰有心拖延,立刻道:“正是如此。”
雨姚听到这里,心又砰砰乱跳,几乎立刻要起身求告,献芹轻轻拉扯她的衣袖,她猛然惊醒,又垂下了头。
宰沉默了一会,终于道:“夫人私通外国,寡人不罚反赏,天下人皆以为我鲁国无礼而已!”雨姚感激的看着宰,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时,下头的辞凤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泣,众人想起这位也是齐女,于是都看她,
只见辞凤蜡黄着脸儿,泪如雨下:“姐姐一时闺怨,才书信母家,牢骚几句,到底不曾泄露军情大事,君上饶了她这一遭吧。”
宰还未开口,公子沸斥责:“住口!不可再说了!”
辞凤闭了嘴,默默的流泪。
宰沉吟不语,雨姚的心又狠狠的提了起来。
无焰并不着急,甚至还慢条斯理的吃了几口菜,还让随从照墟给他倒酒,连饮了三杯,才放下酒具。
触藩见状,又捡起话题,问:“齐公还加贡了何物?”
无焰笑嘻嘻的说:“除了水精美玉,还有香料海珠之属,天子大悦,赐方伯爵位,世袭罔替。”
触藩眼睛一亮,奉承道:“天子恩泽四海,齐公是有福之人。”
二人就这么你来我往的递着话儿,宰见触藩与无焰打的火热,心中警铃大作:“齐大,已成劲敌,若触藩得天子赐爵......“
正思虑着,那厢,无焰已是许诺回朝后替他争取世爵的尊位,宰终于下定决心,做出妥协,他看向无焰:“夫人书信之后,齐国果然退兵?”
无焰斟酌道:“齐公的意思,两姓之好,岂能朝夕而废。”
这话说的可进可退,宰大笑:“既然齐公修好,天子使做保,寡人饶了夫人这一遭又如何?”
无焰顺势道:“这是君上大度,况且君上龙虎精神,日后必定子孙满堂。”
这话说的在场的少妃们都振奋了精神,岚衣脸上的冷笑都不见了,化作憧憬的喜悦,宰更是满面红光,脑海里已是浮现出百子千孙的美好景象了。
与众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雨姚,她脸上已是一片死白。
在觥筹交错之中,她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她鼓起最后一丝勇气,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尽力的看向宰,希望他能看看她,听她说一句话。
宰并没有看她。
他当然不是故意的,但,忽视一个出身寒微的少妃,几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性格了。
这一点,倒是和无焰很像。
献芹见雨姚神情几乎要失控,又轻轻触碰了她的胳膊,雨姚恍然未觉,不死心的看着宰,宰依旧不曾注意她。
白鹭倒是看见了,大概雨姚的脸色太吓人,他就走到宰身旁,低声说了几句。
宰匆匆扫了她一眼,果然看见她神情惨淡,心中就有了不满,暗道:“这样的出身,也敢心生怨怼么?”
不过想到她如今正怀着他(想象中)的长子,他的不满就消散了,换了一副和煦的神情,笑对雨姚道:“将来,夫人抚育小公子,寡人会封槐为命妇。”
雨姚木然的听着,心中却是在冷笑,看啊,他甚至还想到了槐,可他为什么想不到我呢?是了,槐是孝道的招牌,我是什么?我是贱婢啊!
那厢,白鹭见雨姚如人偶一般,忙道:“少妃欢喜极了吧,快谢恩呀!”
献芹也轻轻的推了推她。
雨姚如梦初醒,猛地想起玉笙的下场,她的身体比她的脑子更快一步。
俯首,叩头。
宰满意了,又说赐她“丝绸十匹,海珠十颗。”就转头与旁人说话去了,
雨姚坐的笔直,看了一眼献芹,后者垂首为她布菜,她夹什么,她就吃什么。
她吃不出味道,听不清声音,整个人仿佛回到了听弦馆的卧房。
她看不见这些觥筹交错,却仿佛看见了一只雕着瑞兽的妆台。
妆台上有一只铜造的首饰匣子,匣子打开着,里头堆着梳暮云髻的小钗,混在小钗里头的,是一把铁片磨成的刀刃......
这一场夜宴散的很早,只因无焰说要去琼苑,“拜见夫人“,宰自然也要陪着去,众人都祝他与吕氏“重修旧好““再续前缘“。
辞凤拉着公子沸,嚷嚷的最大声。宰就含笑让她一同前去,“也叙一叙姐妹之情。”辞凤既然去了,公子沸也说要去“拜见嫂子”。
贵人们皆大欢喜,言笑晏晏。
宰没问雨姚去不去,不过走之前,专门叮嘱她,“夜路崎岖,仔细稳当”,还让白鹭护送她回去。
雨姚扯出一抹感激的笑,应下了。
宰等人走后,其他人也都起身散了,无人与雨姚说话,至多不过悄悄的瞄一眼她的肚子,便走到一旁去了。
白鹭磨磨蹭蹭的过来,请她上辇。
雨姚慢慢的走了出去,献芹和白鹭扶她上辇,她隐约听见有人窃笑:“两个奴才扶一个奴才上辇,也是少见了。”
白鹭和献芹也听见了,脸上都僵了一僵。
雨姚上了辇,脸上的笑仿佛雕刻的一般,抹不掉,淡不了。
他们穿过夜色,回了听弦馆,霜池玉帐带着众人迎接,只见白鹭和献芹扶着雨姚下辇,白鹭笑道:“少妃早些歇着。”说罢,带着辇走了,并不多停留。
霜池奇道:“这白鹭今儿好忙啊,有鬼撵他么?”
玉帐踩了她一脚,她摸不着头脑,却也闭了嘴。
雨姚神情不变,从容的走进正殿里,槐一个箭步窜过来,满脸堆笑:“少妃,今儿可有什么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