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稍有权势的太监见太医面色惨白地躺在地上,鲜血汩汩流淌,浸染了大片地面,不由得连忙嫌弃地偏过头去,手忙脚乱地指挥着:“此人竟敢算计陛下,真是胆大包天,这么死简直便宜他了,快把他拉下去,扔到乱葬岗,再把这血迹清理干净,在这看着怪吓人的。”
太医的尸身缓缓被人拖走,身下的血痕拖了一路,在彻底干涸之前,被匆匆赶来的宫女们泼出的水粗暴地抹去了痕迹。
经过御林军的调查,前段时日给李晟把脉的太医竟是燕王李琛安插在李晟身边的奸细,而所谓的膳食与香料相抵,不过是奸细为了找借口胡编乱造的。
人一旦到了一定年纪,对生死的认知便会更为深刻,加之李晟不信神佛,不信长生,更不相信眼皮子底下的太医院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安插了人进来,所以对奸细的话深信不疑,也就没再请别的太医来瞧。
熏香里的香料有毒是真的,但毒在人体内查不出任何问题也是真的。据医书记载,这种毒潜藏在人体内,不毒发难以察觉,一旦毒发便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缓缓流逝。
李晟便是这般情形。
等卓祁得知通传匆忙赶到皇宫时,只见殿外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他心里便明白了此时的状况,李晟恐怕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他在殿外稍作等候,见殿门自里而外缓缓打开,苏公公踏出殿内,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焦急地小跑而来。
卓祁见状,赶忙问道:“苏公公,陛下如何了?”
苏公公的脸色极为难看,他微微摇了摇头,并未回答卓祁,只是道:“陛下叫大人进殿,大人快快前去吧。”
闻言,卓祁心里猛地“咯噔”一声,二话不说跟在苏公公身后踏入寝宫,殿门关闭,只留下一群惶恐不安的太监和宫女在殿外跪着祈福,不知是真心祈求还是怕被拉去给李晟陪葬。
寝宫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草木药味的熏香,这是在李晟身子还能动弹之时他自己要求点上的,这种熏香百利而无一害,是李晟未得病时便常用的,因此,苏公公也未曾阻拦。
“陛下,卓大人到了。”苏公公微微躬身,声音比往日大了许多。
李晟没有说话,仿佛连开口的力气都已消逝。他缓缓睁开双眸,眼球左右转动了几下,好一会才定在不远处的卓祁身上,他试图抬起手来,可手指似乎不再听从他的指挥,颤抖着刚刚离开床榻没多久,便无力地摔了下去。
苏公公在李晟身边服侍多年,哪怕李晟一个细微的动作、一个眼神,便能知晓他的需求和想法。
他侧过身来面向朝着床榻边走来的卓祁,道:“大人,陛下想和您单独待会,大人有事喊一声便好,老奴先告退了。”说着,他轻移脚步腾出空间,面向李晟恭敬地拱了拱手,又摆手示意殿内太监出去,这才退后几步,转身步入殿门处。
小太监往香炉里加了些草木熏香,便匆匆离去,“砰”的一声,殿门再次关闭,整个寝宫中除了他们两人,便只有守在殿门口的苏公公。
殿内不仅地龙烧得火热,就连火盆里也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卓祁的衣物本就穿得厚实,又经过这一系列的供暖,后背已渗出薄薄的一层汗水,黏在里衣上面。
他缓步向前,停在榻边,轻声喊道:“陛下。”
李晟的眸子微微睁大,眼球上布满了血丝,似是快要凸出眼眶,令人胆寒。他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过……过来……些,叫……叫我……瞧……瞧……”
卓祁犹豫了片刻,在瞧见李晟因过于激动而颤抖着快要坐起来的身体时,这才走上前去:“陛下,臣扶您起来。”
“不……不……”李晟缓慢地摇了摇头,颤抖的身子逐渐平息下来,使出全身力气的手指覆在卓祁的小臂上,道:“是……是我……对不起……你……”话还未说完,他便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即便咳出了血也毫不在意。
闻言,卓祁一愣,他未曾想到李晟在这等关键时刻会说出这些,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双手也不知所措地悬在半空。
李晟咳得厉害,但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似是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白垩。他强忍住咽喉中的痒意,继续道:“我没能照顾好你的母亲,也没能照顾好你,咳咳,直到如今,我才真正看明白,一切皆是我的过错。”
“我对不起……你们,咳,如今我的生命已到尽头,也无法补偿你们了……”
李晟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无论如何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卓祁能听出,那大抵是些深深自责的话语。
卓祁缓缓闭了闭眸子,直至李晟再也没有力气,被迫结束话语,手臂也无力地垂落下来。他深吸一口气,道出了那个自他得知自己身世后就再未喊出的称谓:“舅父,只要有知安在,这祖祖辈辈打下的江山,绝不会落入叛贼手中。”
话落,李晟先是一愣,许久之后,才恍然明白卓祁所言,他闭上眸子,欣慰地点了点头,便没有了多余的动作,唯有一颗泪珠,在卓祁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滑落。
卓祁并未表面上说原不原谅他,但在李晟眼中,这早已不在重要。他只是想着,待他魂归地底,再与常乐相见时,她是否还会与他这个哥哥说上一句话。
人在疑惑之际,往往会寻求解决之法,可在不知不觉中,疑惑渐渐消散,余下的,唯有遗憾。
良久之后,就在卓祁以为李晟不会再有动作之时,执着的李晟再一次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吐出三个字:“遗……遗诏……在……在……在”
话还未说完,门外之人便猛地推门闯了进来,卓祁转头看去,正是沈皇后。
“娘娘,陛下吩咐,任何人皆不可入内,还望娘娘宽恕。”还好苏公公及时拦住沈皇后,才没有令她再进一步。
沈皇后见状,蛾眉微蹙,道:“我身为中宫之主,陛下的结发妻子,难不成连探望自己夫君的权力也没有?苏公公也太强人所难了些。”
“这……”苏公公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就这么僵持着,期望沈皇后受不住先行离开。
“让开!”沈皇后见苏公公没法子了,气势也渐渐强了起来,语气严厉,不复以往的温柔体贴。
沈皇后见苏公公还是无动于衷,干脆直接将他拉至一旁,越过他,不顾礼仪地大步流星向前走去,直至床榻边。
她扫了一眼一旁的卓祁,目光最终落在了李晟身上,声音逐渐恢复温柔,道:“陛下是知道的,臣妾喜爱待在凤仪宫中,不喜出殿散步,宫中消息,臣妾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顿了一下,声音越来越弱,接着道:“今日在院子里晒暖,在得知陛下……的消息,臣妾为此,特意赶来在陪着陛下度过剩余的时光。”
“只不过,臣妾恐怕没有这个福气了。”说着,她用袖子遮住半张脸,轻轻擦了擦眼泪。
李晟的眸子在看见沈皇后的那一刻,忽地闪了闪,他未曾料到沈皇后会来送他一程。事发突然,他与卓祁说到一半的暗语被迫中止。
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不可有两君,儿女情长在国家大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所以李晟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又转向了卓祁那边。
可他刚想张口说话,试图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时辰不多了,他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李晟看了一眼卓祁,正巧与卓祁相互对视,然后又转眼又死死盯着沈皇后。
沈皇后。
沈皇后身上会藏着什么?藏遗诏吗?
不对。
依照如今的局势来看,李晟应该早早地便拟好了遗诏,只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只是遗诏不知藏在了哪里,身为李晟心腹的苏公公不可能没有一点消息。
卓祁侧头望向殿门边上的苏公公,正巧苏公公也在向这边看来,想必是听到了他与李晟的谈话,但他眼下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卓祁朝着苏公公微微皱眉,直到苏公公点头,卓祁才真正的确定,遗诏并不是被沈皇后藏起来了,也不是沈皇后意图篡改遗诏,而是李晟亲自将其交给沈皇后的。
归根结底,遗诏就在凤仪宫中,只是不知在何处,又不知沈皇后会不会交出来。
得到明确的消息后,卓祁抬首看向李晟,朝着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李晟见状,终于了却了心中牵挂,最后看了眼沈皇后,便缓缓闭上眸子。
良久后,李晟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陛下?陛下?”
卓祁忽的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心中一颤,双膝猛地跪了下去,对着面前的李晟深深叩了一个头。同时,与卓祁一起的,便是一旁的沈皇后。
她跪下后并没有着急叩头,而是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李晟,直到眼眶终于兜不住泪水,顺着眼角滑落过去,她的声音颤抖的厉害,缓缓道:“陛下,驾崩了。”
闻言,苏公公深吸一口气,推开转身推开殿门,此时殿外早已聚满了文臣武将,苏公公面对着群臣们,喊道:“陛下驾崩了。”
“陛下!”
“陛下!”
……
悲呼声此起彼伏,在空旷的宫廷中回荡,惊起一群飞鸟,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
待这阵风波过去,沈皇后自称其伤心过度昏迷不醒,关门闭户谁也不见,而大皇子与二皇子也纷纷从京城之外赶了回来。
论大景的礼数来讲,皇帝驾崩,皇室成员及朝廷官员皆要在皇帝的寝宫内守灵百日。
但事态紧急,在北疆,不知夏军会不会藏有后手,然后卷土重来。江南更不必说,前日传来消息,西南军与叛军交战,不敌,而叛军也没有如夏国一样执着于城池,而是打算长驱而入,直取京城。
就在这几日,西北也送来了致命消息,齐国出兵攻打西北,秦兮将军正奋力抵抗,这也就意味着除了分散在各地的官兵以及京城的御林军,再也没有别的军队来京城支援。
朝廷之上。
“诸位官员对此有何想法?不妨说来听听?”大皇子率先打破了朝堂鸦雀无声的场面,提出了近日商讨无果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