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狃拉昏迷了两个小时。

夜间值班的医务处职工对它做了基本的身体检查，结果显示除营养不良并无异常症状。在此期间，波琵在电脑上找到了相关资料，确认大狃拉是一种在现代社会几乎绝迹的宝可梦，上一次的目击情报来自百年前的古神奥。

跟随大狃拉一同出现的翠石榴被第一时间收缴，大狃拉的相关处理还要等待讨论。玛瑙被命令回到临时宿舍，作为见证人、嫌疑人、被害人。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与她一起回到宿舍的还有仍在昏迷的大狃拉。

“让我来照看它。”玛瑙坚持地说，“涂标客下落不明，大狃拉身上一定有相关的线索。我必须做些什么才能安心。”

在场的辛俐和波琵都没反对。辛俐将玛瑙刚摘下的定位手环调整了几个数值，又给她戴了回去：“我们并不能确定它是否有攻击性。如果它表现出任何的攻击意图，你可以激活手环的警报装置。”

所以当大狃拉睁开眼，看见的就是玛瑙撑着侧脸，目光沉沉地落在它身上。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消毒水的味道陌生又古怪。它的手臂上插着管子，与旁边吊架上的水袋连通。透明的液体正顺着中空的管道，缓慢流入它体内。

大狃拉想要拔掉滞留针，却发现它四肢与身躯被皮带固定在床上。

确认自己无法行动后，大狃拉终于开口：“……喂。”

它的声音干涩，鲜血般的红瞳对准玛瑙：“冒牌货，你是谁？”

……哈。

玛瑙没搭话，把大狃拉醒来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她径直接了杯水，抵在它嘴边，简短道：“喝。”

她这副冷淡的反应落在大狃拉眼底就代表了另一层含义。

大狃拉别过头，厌恶地皱起眉头。明明处于劣势，偏偏还要勾起嘴角，口吻里充斥着嘲讽与恶意：“帕底亚帝国的皇帝终于疯了吗？把我关起来，再派一个和已死之人一模一样的人类照看我？不如把我的指甲和牙齿都拔掉，大卸八块再丢进海里喂刺梭鱼……”

它像连珠炮一样劈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期间不乏引经据典、指桑骂槐、阴阳怪气。玛瑙一句话没听懂，叹了口气：“会说人话的宝可梦都这么有个性的吗？”

“……你说什么？”

玛瑙又不说话了，她是要照顾大狃拉不假，但她现在心情不好，实在没兴趣陪这位明显有所误会的大狃拉玩出气桶游戏。

……而且，她隐隐约约有种奇特的预感。就像她曾在雷吉奇卡斯和克雷色利亚那里感受过的一样，或许在孩提时代久远的梦境之中，她与这只大狃拉也建立过一定的关系。

玛瑙垂着眼，没什么表情，冰凉的玻璃杯抵在大狃拉的唇齿间，又深入几分，透过摇晃的液面，能看见大狃拉一排尖利的白牙和鲜红的舌尖。

她用杯壁卡住它的犬牙，重复一遍命令：“先把这个喝了。”

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一部分进入胃部，更多的是被大狃拉抗拒地呕了出来：“咳、咳咳咳，你在里面加了什么？”

水液顺着大狃拉的下颌淌下，它却四肢被捆，连自己擦拭都做不到，只能狼狈又屈辱地仰着头。

点点深渍在白色的床褥上晕染开，玛瑙盯着大狃拉，又叹了一口气：“厨房的白糖，还有一点点盐。”

她将还剩下半杯的糖水放在床头柜上，抽了两张纸巾，帮大狃拉擦净脸庞后把泡好的糖水倒掉：“医生说你营养不良，醒了最好先喝点热水，没想到你这么抗拒。”

玛瑙当着大狃拉的面从水龙头里重新接了一杯直饮水：“你看着接的，总没问题了吧？”

大狃拉：“……那是什么？”

玛瑙顺着它的视线看向水龙头：“嗯？”

大狃拉迷惑道，这次是真心实意地发问：“那个转动后能拧出水来的铁管，还有我身上插着的这个管子，这些都是什么？”

……坏了，遇到真的老古董了。

上一只大狃拉出现在百年前的神奥地区开拓期，那时的神奥地区还被称呼为洗翠。而玛瑙眼前的这只大狃拉，很可能来自于更早之前的时代。

它刚才提到了帕底亚帝国的皇帝……

橘子学院的历史课上有讲，帕底亚帝国从两千年前开始统治这片地区。帝国国力鼎盛，其统治一直绵延到八百年前的橘子学院建校初期，足足有一千两百年之久。

所以美术馆的镜子联通到了古代，涂标客与大狃拉被置换了时空？

玛瑙在半年前听说过类似的事件：帕底亚联盟最新的冠军级训练家和同伴进入了帕底亚地区中心的矿坑，在那里发现了大量来自于古代的宝可梦，其容貌与姿态都与一本名为《朱之书》的幻想书籍记载内容相符。

由于上一任巨坑研究所负责人奥琳博士——同时也是太晶珠的发明人——在事故中不幸去世，整个巨坑和研究所都还处于封锁状态，禁止普通民众靠近。

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了橘子学院内部，也难怪四天王都齐聚一堂。

现在镜子碎掉了……玛瑙的欧泊，还能回来吗？

玛瑙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想最坏的结果：“在你的记忆里，帕底亚帝国的皇帝是谁？”

“你不是安泊尔派来的？”

大狃拉脸色比吞了苍蝇还难看，它一下子就对现代科技和医疗器械失去兴趣，仿佛提到这个名字就会让它恶心：“也是。如果皇帝大人看到你胆敢画皮成这副样子，你也没可能好好站在这里了。脸、腿、双臂，它不会放过你……”

玛瑙打断它：“你还记得你是从镜子里出来的吗？”

大狃拉：“什么镜子？”

“那你带着的那块翠石榴呢？”

“不知道。”

大狃拉挣扎了下，扣在它双膝上的皮带伸展又回弹，它明显越来越不耐烦了：“如果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点什么，就先把我放开。”

“在医生二次检查前，不行。”玛瑙摇头，“但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

她放轻声音，迎着大狃拉眼底的凶光，直白而坦然地单刀直入：“你昏迷前回应了我的呼唤。你是‘欧泊’，我是‘玛瑙’？”

大狃拉的表情有一瞬间是全然空白的。

因为太像了。

面孔、神色、嗓音，还有总是俯视着它，带点怜悯的眼神，都和它记忆里早已死去的人太像了。

“你——”

但很快，愤怒覆盖了它的整个脸庞，仿佛一粒火星蹦进了柴堆，熊熊烈火以惊人的气势在燃烧。大狃拉银灰色根根竖起，像一只正在怒发冲冠的狮子，它的双爪从紫色转为不详的深紫，毒液沿着利刃腐蚀皮带，顷刻间在洁白的床单上印出一个大洞。

“——也配？”

大狃拉发怒的样子并不比它言语中的那个要剥了玛瑙的皮的皇帝好上太多，它双腿使力，刚才还能轻易束缚它双腿的皮带就如同细软的面条般一扯就断：“你真以为这种简单的拘束装置能困住我？”

木板床发出难以承受的吱呀声，当大狃拉不打算再伪装时，它的气势才一寸寸升高。它的狼狈与短暂配合都是迷惑敌人的武器，当人类问出的问题碰到它的痛处，它便放纵了内心深处的暴戾。

玛瑙不躲不避，大狃拉带着毒的利爪停在她脖颈的一侧，只要略一用力，就能切开薄薄一层肌理，将毒液注入她的脉搏。

玛瑙向利爪偏头：“不动手吗？”

“自己找死？”大狃拉皱眉，手臂不动声色地偏移一寸，“我没兴趣满足你的癖好。告诉我这里是哪，你是什么人，安泊尔的追兵到了哪里？”

“你所说的帕底亚帝国已经灭亡了。这里是帕底亚地区，我叫玛瑙，一名设计师，同时也是涂标客‘欧泊’的训练师。”

玛瑙抓住大狃拉的手腕，再一次偏头。这次，她清晰地闻到了大狃拉毒液的味道，是一种混合了油墨与松香的熟悉气味。

于是她也扯出一个笑：“你说我不配？那就好办了。”

在水脉市的梦境中，她曾同克雷色利亚说过，她无论如何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玛瑙。

而克雷色利亚给出的回答是，克雷色利亚觉得是就可以了。

那么放在大狃拉这边，大狃拉觉得她不是它认识的玛瑙。

所有宝可梦都在自顾自地给出它们的答案，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一笑了之。玛瑙跟着自己当时的心情，或是包容，或是理解……归根结底是因为，它们都已经是活在过去的宝可梦了。

死亡与时间横亘在她与它们面前，指责与怀疑都毫无意义。她只要她的宝可梦们还在就好。

但大狃拉不一样。

距离很近，她能听到大狃拉的呼吸声，它鲜活地活在她面前，她的涂标客不知去向。

……她也压抑了很久，对这只顶着和涂标客相同名字、有着同样气味的宝可梦。

玛瑙反过来揪住大狃拉领口处的深灰毛发，在对方错愕的视线下发问：“冒牌货，你是谁？”

她把她的怒火如数倾倒在大狃拉的身上，她责怪涂标客在被镜子吞没的最后时刻松开了她的手，也责怪自己为什么没能保护好涂标客。

“对我而言，你也不是我的欧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