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莫阳?”叶疏桐手指着一个小男孩样子的泥人问道。那泥人眉头竖着,双唇处仅有一条线,像是抿唇不说话,一副倔强的模样。
云初霁心中一动,故意不赞同道:“我瞧着他也没这么倔。”
“才不是呢!”叶疏桐立刻反驳,“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这样。皱着眉头,问十句话,回不了一句,六岁的小毛孩偏学大人偷偷抹眼泪。”许是小莫阳偷偷抹眼泪的样子让小疏桐想到了娘,又或许是姐姐嘱托要多关照他,小疏桐自那日起,便开始不断逗他说话,最后莫阳话依旧不多,她却成了个话痨。
云初霁关切道:“他哭?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爹娘不在了。”
云初霁轻轻叹出口气。丧父丧母的痛苦,她亦是清楚。不过莫阳如今不过十六七岁,既是六岁失去的父母,乍看的确与当年的莫家村没有关系。云初霁瞧出叶疏桐又有哀伤之色,放缓语气,用轻松一些的语调说:“不如将这泥人买了,送他如何?”
叶疏桐闻言抬头,眼神渐渐明亮,点头道:“是该买了送他。得……谢谢他。”叶疏桐最后一句说得极轻。莫阳的到来,何尝不是改变了她?那时她刚刚去到母亲身边,母亲待她很好,但到底不是亲娘,她总有些敬畏。母亲喜静,她便沉稳安静。直到为了莫阳,各种没话找话被母亲瞧见,依旧待她如初,她才胆大了些,逐渐活泼。而且每每莫阳听她说话,虽话少,但总是有回应的,而不像她的娘亲。她想用同样的法子逗娘亲开心,得到的只是依旧陷在回忆里的呓语。
“嗯,多买几个好了。”云初霁知道她只是自言自语,便装作没有听见。
两人买了泥人,又逛了会儿,这才往回万福客栈的方向去。离万福客栈还隔着两条街,云初霁立刻察觉气氛不一般,因离得远,仅能瞧见万福客栈前停着一辆马车,两边还有不少好手。云初霁虽然没有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杀气,但是以防万一,她右手悄悄按住袖口,左手则装作不经意地挽起叶疏桐。
又走近几步,云初霁终于看清了马车边的人,除了花满楼和莫阳,还有一个熟人,叶家家主叶吟风。不认识的六人,皆着统一衣服,上纹叶家家徽,显然是家中护卫。
直到还有十数步远时,叶疏桐终于看到了等候自己的姐姐,登时变了脸色,尽是惶恐不安,嗫嚅道:“姐,姐姐……”
“叶疏桐!你好大的胆子,竟学会一声不吭,离家出走了!”叶吟风双唇微颤,声音不大,却满是威严,以及难以遏制的害怕。
“姐姐……”
叶吟风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大步上前,一把拽过叶疏桐。
“跟我回去!”
“我不!”
叶吟风连反抗的机会也没给她留,直接点了她睡穴,然后抱着昏睡的叶疏桐便往马车去。
“叶家主……”云初霁闪身拦在了叶吟风面前。
“云姑娘,这是我们的家事,请你莫要插手。”面对云初霁,叶吟风同样丝毫不留情面。
云初霁终是没有阻拦。因为她发现叶吟风强势之下,隐藏着深切的恐惧。
叶吟风将叶疏桐抱上马车,并将莫阳一并喊进了马车。然后两个护卫骑马在前开路,两个护卫赶车,两个护卫殿后护送,一行九人迅速离开万福客栈,往城门口去。
像逃一样,匆匆离开。
一直躲在店里的焕儿走了出来,走到云初霁的身边,小声道:“姑娘,马已经备好了。”
云初霁眉毛一挑,心道:这小子倒是机灵。她之前虽未见过焕儿,但心中清楚,这份机灵,必然有耿掌柜的功劳。她小声与焕儿耳语了几句,和花满楼一人一马,往城外去。
两人出了城门,一路疾驰,终于看到了行进的马车。
许是听到迫近的马蹄声,前方的人马让到官道一边,四名护卫立于马上,将马车和莫阳一起挡在身后。在看到来人的一瞬,四名护卫紧绷的身子稍有放松,领头那人俯下身,在马车车帘前轻声道:“是花公子他们。”
花满楼拍马上前,高声道:“吟风姐,我和霁儿正巧也要往休宁去,不如同行?”
叶吟风撩开车帘,露出半张脸。她身后,叶疏桐靠在车厢上,仍沉沉睡着。
“此次出来的匆忙,家中许多杂事亟待处理。我这一路需快马加鞭,恐要劳累。”
花满楼好似听不出话中婉拒之意,继续笑道:“吟风姐放心,我们必不耽搁你行程。”
叶吟风没再拒绝,抬手同意了两人同行。
这一路的确如叶吟风所言紧急得很,中途两次休整皆不过一刻,便匆匆上路。第二日还没日落,已到休宁。
马车直接停在了叶家大门口。其时叶疏桐刚刚醒来,还没回过味是怎么一回事,便被叶吟风拽下马车,又一路拎着后领回了家,没给她片刻求救的机会。
花满楼制止了云初霁准备调解的打算,外人随意掺和两姐妹的矛盾,只会越帮越乱。他牵着云初霁的手,走到旁边的宅子,花家的一处宅子。正因为是邻居,他们两家才如此相熟。
宅院偶尔住人,留有几个守院的家丁仆从。没多久,云初霁已经泡在了刚刚烧好的热水中。水温正好,生巧没到她的脖子。连日来的疲乏不知不觉消散于水中。云初霁对着水面吹出一口气,看着水中漾起的波纹,她陡然发觉不知何时起,自己已经很习惯洗热水澡了。
矮凳旁放着衣服,是新衣。外衣是云初霁一惯穿的红色,其上还有银线绣的云纹。桃花堡、百花楼,甚至于这处宅子,都有为她备好的成套新衣。
云初霁推门而出。花满楼已经沐浴完毕,等在一旁。云初霁嘴角噙笑,拉住他的手,道:“我是不是该多去几处宅子,好叫你准备的衣服别浪费了?”
“好。”花满楼声音轻柔,“想去哪都陪你去。”
这下云初霁吃了惊,道:“真是都备了衣服?”
花满楼摇了摇头,道:“只这几处。先前来这儿时,怕你寻来,便备了衣服。”
云初霁猜到他来这儿必然是为了送她的手镯。那声“怕”,又哪里是“怕”?分明是“盼”,是“念”。每一处准备的衣服,都是他盼着能早点与她相见。云初霁心中动容,环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道:“抱歉,我回来晚了。”
花满楼双手环住她,柔声道:“你于我,无需抱歉。等你,是我心甘情愿。”
两人正浓情蜜意,突然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一名家丁急匆匆跑来。
“公子,有人让我将这张纸送给云姑娘。”
云初霁接过纸。纸对折着,一面一角有个不起眼的印痕“耿”。展开纸,上面只有三个字——清风斋。
清风斋专卖扇子。折扇、团扇、羽毛扇、蒲扇、绫绢扇、檀香扇……种类繁多,其中以折扇和团扇数量最多,花样亦是最多。
云初霁迈进铺子,只略微扫了一眼,便被眼尖的老板请进后屋。
清风斋老板是一个约莫三十多的女人,相貌不算出众,举止很是从容。她将斟好的茶递到云初霁面前,缓缓道:“掌柜的飞鸽传书已到,在叶家主到达和离开时,金陵城无人特别留意。”
云初霁又道:“飞鸽传书中可说,我来寻你,不单此事。”
“斋主想知莫阳与当年莫家村的关系?掌柜的认为,此事由我经手调查,我来说明最为妥当。在此之前,我想斋主应当知晓,书斋只言事实,不说推论。”
云初霁点头,等她继续说。
“莫阳爹娘约莫十四年前搬到桐宁乡,租了块田地,务农为生。莫阳爹是外乡人,为人又憨傻,签下的契约交租高达八成,莫阳娘身子不行不能下田,单靠莫阳爹的一把子力气顶着,日子过得十分紧凑。十二年前,叶家主途径桐宁乡,借住两日,见他家可怜,多给了些银子,之后又因这点情分送过几回银子,这一家三口的日子才算好点。十年前,乡绅家换了掌家人,将租金统统抬高了一成,旁的佃户还好,莫阳家足足变成了九成,恰逢收成不好,最后拿余钱补上才够交租。可惜祸不单行,莫阳娘意外落水,生了病,买药花了不少银子还不见好。莫阳爹在买药途中,惊人哄诱,去赌坊试图以钱生钱,反欠了赌坊不少钱。赌坊上门讨债,想拿莫阳抵债时,莫阳爹抵死不让。混乱中头撞在镰刀上,一命呜呼。叶家主从外地赶回时已经晚了。她帮忙还了债,接受莫阳娘临终的嘱托,将莫阳带回了叶家。”
清风斋老板说了三个时间,十年前莫阳到了叶家,算是重要,但重要的不单单是十年前。
云初霁问道:“十二年前,叶家主为何会经过桐宁乡。”
“为了采买。可是那条路并非最为便捷。”
云初霁心下了然,猜到叶吟风应该是特意去的,而目的就是莫阳一家三口。她想了想,又问:“十四年前发生了何事?”
“十四年前,有几个村子爆发了时疫。叶吟风一次采买时半途折返,去了南直隶都察院,而在都察院门口,她曾短暂与朱柳见面,之后回到休宁,采买一事交由家中管事,采买地点也换了另一处。”
云初霁陡然升起不好的猜测,问道:“时疫是她去都察院前,还是之后?”
“有两个村子是之后爆发的,其中的阳桦村正巧在她采买路上。阳桦村的时疫最为严重,上百人的村子,只活下两个人。据那两人说,村东头的憨货傻人有傻福,在三年前,也就是十七年前,捡了个媳妇,又在时疫来前十几天带着妻儿搬走了。”
云初霁问道:“他们口中的憨货就是莫阳爹?”
“不能确定。我们调查时,时间太久,莫阳爹娘已去世。那两人住村西头,与村子来往不多,记忆早已模糊,单凭画像无法确认。又说既是村里人,应当不姓莫,却说不出憨货的名字。再从行踪追查,搬离阳桦村和落户桐宁乡之间隔了好几个月,中途行迹不明。所以,不能确定。”
书斋只说查到的事实,最终只能以无法确定收尾,这也是耿掌柜让云初霁亲自来问的原因。云初霁不认为世间有这么多巧合,莫阳生于阳桦村几乎是不争的事实。只是叶吟风在其中扮了什么角色?与莫家村有何关系?还待查实。
清风斋老板往两人杯中添了些茶水,又道:“冯赢的行迹也有些眉目。他偶尔宿在城外的一处废屋。那处废屋残破,极少有人去。不过开春以来,倒有三人经常在落脚。那三人斋主应当认识,他们曾被您扔进城外那条河里。”
这么一番提醒,云初霁立刻想到了那三个猛虎堂的无赖,点了点头。
老板继续道:“冯赢回来时,恰与那三人撞上,几杯酒下肚,有了交情。两日之前,冯赢和那三人同时离开废屋。本是派人跟着,可惜我们的人至多也就是个三脚猫的功夫,半路被人弄晕,失了他们的踪迹。”
云初霁轻轻扣了扣桌子,问道:“他被发现了?”
清风斋老板先点头后又摇头。
“他被打晕前,那四人至少在他前面百步之远。”
“所以……当时还有第五人……”
云初霁回到别院时,天色已黑。花满楼正在廊下会客。其中一人一手持灯笼一手提食盒侍立在旁,看身形正是叶吟风。另一位衣着俭朴,年过半百,很是眼生,但能让叶吟风这般恭敬,便只有叶辞钰发妻、叶吟风生母——孟若兰。云初霁对叶吟风心有怀疑,闪身藏到树上,悄然接近。
“伯母清修归来,本当侄儿上门拜访,怎劳伯母辛苦。”
“七童这话便是见外了。”孟若兰声音平和,如潺潺流水般舒缓,“我们两家世代相交,哪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我做了些桃花酥,记得你爱吃,所以送了些来。”
“劳伯母记挂。”花满楼从叶吟风手上接过食盒,连声道谢。
“疏桐那丫头性子跳脱,前几日还闹着要吃桃花酥,突然又跑没影了。亏得你将她找回……”孟若兰叹了口气。
花满楼道:“伯母方才还说不必客套,如今却是见外了。”
“这倒是。”孟若兰自嘲一笑又道,“希望这桃花酥也合那位云姑娘口味。”
“她爱吃甜食,定然喜欢。”说及云初霁,花满楼嘴边不自觉溢出笑容。
瞧他这般模样,孟若兰也笑道:“虽未曾见过,但能叫你这般欢喜,那位姑娘肯定是个好姑娘。”
“是,她是极好的。”花满楼眉宇间皆是柔情。
孟若兰笑了笑,道:“天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我送您。”
花满楼将孟若兰和叶吟风送到门口,又拎着食盒独自走回。他走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