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乐起身,她又盯着门边的院墙看了好久,让父亲抱她去高处看仔细些。王正裘便俯身将女儿抱起,两人便一同细看门边的院墙上,那些翠绿带着鹅黄的苔藓。
院墙上覆着厚厚的青苔,在春风雨露的滋润下长成了整整一大块。何乐伸出小手摸了摸,就像她前一世在家里爱用的毛毯一样舒服。她突然开始怀念家里的旧沙发。
“爹,你快看,苔藓也开花了呢。”何乐知道那些是孢子——但显然此时她只能讲开花一词。
王正裘顺着何乐手指的方向看去。
苔花小如米粒。
突然,苔花下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痕迹吸引了他的目光。王正裘一手抱着女儿,腾出另一只手伸过去拨开苔花的遮掩,青苔露出一道清晰的磨痕。
他稍微摸了一下磨痕。仔细看手指上,除了一点湿漉漉的苔绿,还有根细细的绿中泛黄的短线。
不,这不是线。
王正裘把女儿放在地上,两根手指捏着那根细线仔细观察。
细又长,还有点光泽,是了,这是麻。
而且看起来是搓麻绳的苎麻。
他生长在钱塘,苎麻常见。苎麻可以绩夏布,可以搓绳,苎麻叶可做青团,苎麻秸还能燃灯。
王正裘的目光落到了挂门闩的粗麻绳上。他皱起眉头,难不成挂门闩时,那条麻绳还能刚好碰到高处那块青苔?
不合理啊……
于是王正裘放下女儿,继续沿着那道苔痕的方向朝着两边查看。
如果把那一道磨痕延长,向下的一边刚好可以通向墙上那根挂门闩的粗铁钉。
另一边则指向一丛院门边种的绿竹。
看起来门边这些竹子是新种没几年的,比院墙周围那些远高于墙头的竹子都要矮一些。
“——爹!那里有只小鸟!”何乐拉着父亲的衣衫小小声地说道。
“嗯?”王正裘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看去。
扑窣窣——一只棕脸绿背的小鸟还是闻声便从竹子上飞走了。
不过现在王正裘的注意力被一根轻微摇晃的竹子吸引了。
何乐看着父亲的视线在竹子上停留许久,松了口气。
总算是留意到了。现在我可没有麻醉针和变声器啊。何乐心想。
在其中一根竹子上,王正裘看到了一道划痕。很深,不像是随便划的。
这显然是有人有意为之。
王正裘将院中的柳木小圆桌上的墨砚等物收进包袱,把那张圆桌拿了过来,站在上面去看那道划痕。
何乐留意到李式铁的身体抖如筛糠。
这时,一直在死者悬梁的屋中查看的何悲走了出来。他看周围人都在看站在桌上的王正裘,便赶紧蹲下,趁机跟何乐耳语了几句。
果然只能是熟人作案。何乐听了何悲的结论并无意外。
原来,何悲昨日打开李式钢的溯死之门,只看到他在看书时,突然被人从背后用白巾勒死,甚至连作案者的手指都没看到一根。
如果是入室飞贼,偷盗之间被人撞见偶然决定杀人灭口的话,绝不会这样刻意避开视线。
这就是有目的的谋杀。何乐与何悲交换了眼神。
王正裘站在圆木桌上细看,竹子上那道深深的划痕现在与他的视线等高,能看出来就是在竹节上方一点,斜着用利器那段枝杆上几乎划了一圈。
是了,又是几条细细短短的麻。
王正裘从竹子上的划口上用手指拈下一点短麻线,跳下了桌。
“张妈,将我的包袱取来。”王正裘招招手。
“老爷。”张妈赶紧把之前王正裘放在竹摇椅上的随身包袱拿了过来。
王正裘让张妈摊开掌心,把那一点从竹子上取下的短麻线放在她手上。张妈也不晓得老爷放了些什么,紧张得手直抖。
好在王正裘很快就从包袱中取出一枚小方帕子,将那点短麻线包了个严实,放入怀中。
王正裘留意到何悲也来到院子里,便走过去与他耳语了几句,何悲听罢点点头。
“你们三人在此候着,我与何仵作再进屋查看一遍。”王正裘讲完,特意给李式铁一个冷冷的眼神。
只见李式铁此时面色相当难看。李大石与萧氏看他这副模样,心中似乎也有了些不祥的预感,面色俱改。院门外围观的人都伸长了脖子,但没人看到王正裘前面从竹子上取了什么证据,现在都窃窃地议论起来。
没多久,王正裘便从屋内出来了,两手背在身后。何悲跟在他身后,远远地对着何乐点了点头。
“你们可有人认得这个?”王正裘将左手举起,只见他手中握着一把团起来的细长麻绳。
“……”李家三人不语。
“且看仔细了。”王正裘便将麻绳的一端递给何悲,两人一起那一段长麻绳缓缓展开。麻绳虽细,中间有些小绳结将几段绳子连起来,展开之后竟然有十数尺长。
“这是在你家灶中柴火下找到的。”王正裘说道。
“这……”萧氏惊疑地看着长绳。
“莫非,我家式钢其实是被这长绳所勒死的……?”李大石声音颤抖。
“倒也不是。勒死李式钢的确实是那条悬梁的白巾,”何悲在一旁解说,“若是为绳索勒死,颈项上留下的痕迹就有两种。但我细细看过了,并无麻绳留下的印记。”
“那……”李大石激愤的声音又有了些迷惑。
“算下来,恐怕也是一种凶器。”王正裘拿着麻绳的一端,扬了扬,只见长麻绳的绳结附近,似乎有个什么细小的零件,在阳光下闪了一闪。
看见那一闪,算是解开了何乐此刻心中的谜团。
原来是这样!何乐总算找到了谜底的最后一片碎片。
何乐看父亲走过去将院门关上,把一群叽叽喳喳的围观群众挡在门外。总算安静了点。
只见王正裘拿起门闩,先将门闩穿过木门上的左侧的匚形插销,有粗麻绳那头留在左侧,但门闩本身不实际从右侧插销穿过去,只尽量靠近。这时再将手中长绳一端的绳头穿过门闩另一头那个不起眼的小洞,待何悲递过来长麻绳的另一端绳头,王正裘便拉着两个绳头一齐穿过右侧的插销。
好了,接下来就要等看不见的手来表演了,何乐想。
王正裘腾出一只手,把之前那个闪光的小物件往墙上的粗铁钉上按了按,不过那个小物件一下子便跌落在地上。
一直站在院门前的何乐现在成了父亲的小帮手,她赶紧跑过去捡起来。
这是一个小铁环状的物件,如果固定在墙上粗铁钉上,再将长绳穿过铁环,就能把原本向上拉的力道,改成横向拉的力道。
何乐用灵巧的小手将这个小零件安在了铁钉上。
王正裘嘉许地点点头,接着把长绳的一双绳头穿过了小铁环,递给一旁的何悲。
何悲拉着长绳,一直走到门旁的矮竹丛边,踏上柳木圆桌,将长绳沿着刻痕绕了几圈绑在竹子上。
这样长麻绳与墙接触的部分,便几乎与之前看到的苔痕重叠了。
但可惜如今没有天时地利相助,无法复刻昨日里那一幕了,何乐心想。
无人目睹的那一幕。
何乐看父亲王正裘也走到竹丛边,直接伸手向斜上方拉动那条长绳,这一来,向上的力道经由铁环改变方向,便成了横拉的力道。
眼看着长绳拉着门闩,慢慢地锁上了。
拉到一定地步,门闩另一头那条粗麻绳形成的凸起,便卡在左侧的匚形插销外侧,牢牢卡死。即便继续从另一侧拉动长绳施力,门闩也不能滑脱。
这倒是个巧妙的机关。何乐暗想。
“可是——!”李大石看得一头雾水,“昨日只得式钢独自在家,又是谁拉动这条绳子关了门呢?”
“便是你家的这些竹子。”王正裘指了指竹丛。
“啊……”萧氏突然叫了一声,继而捂脸大哭起来。她想起了多年前刚搬到这里的一幕。
原来,李式铁小时有一次曾在竹子上刻过记号,标记弟弟的身高。没想到第二天起来,未曾预料竹子竟然长得那么快,一夜过去那个标记都远超过他自己的身高了。
兄弟俩当时惊异地跑去向娘亲讲述这个大发现。
“式铁,式钢,你们两个,也要像竹子一样快快长高长大啊。”萧氏双手抚摸着兄弟俩的小脑袋,笑道。
多年过去,兄弟俩都长大了,各有所长,却没想到如今……萧氏泣不成声。
一旁的李大石浑身颤抖,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得李式铁跪在地上。
铁证如山,李式铁终于招认,这个计划他在一年前的春季就想过,但迟迟未能找到机会——一旦错过,就是一整年。前两天他知道母亲后日要回一趟海宁娘家,他就在夜里提前做过验试。
之前,他早已悄悄准备了那个小机关,一如王正裘前面的示范,安装在墙面的铁钉上。
但最初他用长绳当作粗麻绳的延长绳,结果当他用手拿着长绳向上拉了拉,却发现门闩的动作没有如他所料:
只有粗麻绳本身能穿过另一侧的插销,等拉到穿洞结绳的地方,就由于粗麻绳的凸出部分而卡住了。
但李式铁不死心,他想了半宿。次日遍寻了市场,专门买来了细长却结实的一款长麻绳。然后他在门闩另一头钻了一个小洞,恰好能穿过长绳。
第二天夜里,他终于验试成功了。
但长绳会从光滑的竹子上滑落,竹节也不一定卡得住。为此他还用剪刀刃在竹子上刻了一圈,确保能固定好绳子。
原本李式铁还担心过竹子生长的速度。万一长得太快了,绳子拉过头,门闩从另一侧的插销中滑出去了怎么办?现在发现换了个方向,有粗麻绳的部分反而能卡在插销上,倒不至于那么容易滑脱。
这真是万无一失。李式铁想。
谁知道他多留的一个小洞到底是坏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