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裘昨夜归来得很迟,尚未等到鸡鸣,就又醒了。
原来他昨天傍晚领了件差事,一直忙到夜里。吃罢早饭,王正裘在书斋中读了一会儿书,便准备再去一趟那户人家。他起身抖了抖衣服,拿起一个小本子,装进他随身的小包袱中。
他在布包中常备纸笔墨砚,随时记录一些事情。
“爹,你要去哪?”何乐在门边揉了揉睡眼,探头怯生生地问。
“乖囡,怎么起这么早?”王正裘走过来摸摸女儿的小脑袋,“爹今日还要去一户人家,有些差事需要处理。你和奶姆好好呆在家。”
前一阵寒假结束,哥哥王燧仑早就回去私塾了。
“不要,在家好无聊。奶姆教我做的手工我早都学会了。”何乐抱着父亲的大腿,“爹你带我一齐出门吧!”
“别闹。爹做的都是些人命关天的差事,可不是小孩子家家能看的。”王正裘皱眉呵斥。
这时小院外传来叩门声,张妈从灶房里快步走出来,去开了门。
“哟,何仵作,您早啊!今儿看起来气色不错哎。”
“张妈你也早安。王捕快起了么?”
“早起了哟,吃好了早饭就又在看书。我去叫他啊。”
现名何悲鸿的何悲如今住得不远。他特意花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在这附近寻了一户人家,签了契约租下朝南楼房中的平屋一间。何悲看中这间平屋在面街一侧开了个小门,这样平时即使他夜出早归,也与那户人家的住人互不打扰。
何悲已经做了大半年仵作,以他两世加起来四十多年的见识,再加上上一世的工作经验,很快便得到衙门的重用。王正裘能接触到的案子,必定是他也会参与的。王正裘接触不到的那些,别的捕快也是抢着要请何仵作来查验。
王正裘见何悲虽年少寡言,却学识不浅,且对他十分敬重,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莫逆之交。何悲只比王燧仑年长三岁,却显得成熟许多,王正裘常常让儿子向何仵作学习。
“老爷,何仵作来了,您这是就要出门了罢?”张妈走回屋,看王正裘已经背上了布包出了书房。
“嗯,照看好晓荷。我看今日又是要晚归,到时晚上你让她跟仑儿先吃,不必等我。”
“老爷放心。这几日都是晚归,您多保重身体。”张妈对黏着父亲的何乐招招手,准备带她进里屋去。
“爹,求求你啦,带上我嘛!”虽然这一世当了六年的小孩子,何乐至今也没怎么学会撒娇。
“晓荷……”王正裘对于这个过于外向的女儿感到无奈。
“王捕快,看来晓荷是没人陪她玩,在家里实在无趣。”何悲突然开口,“昨日我去那户人家路上,听邻里说附近的大井巷里今日有家木梳店开张。反正也顺路,何不叫奶姆带上晓荷一齐去瞧瞧热闹呢。”
“好啊我要去看!晓荷最喜欢木梳了!”何乐赶紧进行拙劣的助攻。
“……张妈。”王正裘每每看到女儿酷似爱妻的五官,就心软了。
“哎。老爷,您又惯着晓荷。”张妈连忙在衣襟上擦擦手,转身去里屋换衣服去了。
王正裘早年也曾读过不少书,但迟迟未能在功名上有所进展。考了三回,别说秀才,府试也没过。他父母只有一女一子,到了衙门征役时,父亲便让他断了仕途的念头,去做一名捕快试试。王正裘初时不满,并不想做这种贱役,但又不敢违背父命。
好在他生得强壮,手脚也灵便,花了一年功夫习得些简单的入门武艺,便顺利地成了一名捕快。捕快的工作事务繁杂,捕匪和解犯之类自不在话下,但新人每每都要做催征那些恶业,王正裘最初就颇有些不适应。
幸而他不但身材高壮,人也聪敏,办案时每回还都带着纸笔记录,经常都在比限之前内破案。因此熬过最初那段时间,很快衙门就只让他做捕匪寻盗这些较为不引起民愤的事务了。
不过即使如此,或许是他不懂巴结上官,总之他在衙门做了十几年,还只是个步快,未有配备马匹。
虽说何乐觉得,与其说在这一世的父亲王正裘不懂巴结上官,不如说不屑巴结上官吧。
但她觉得这样倒是很好。
少顷,一行四人出发。
王正裘出门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示意何悲与何乐在门口等他片刻,只叫了张妈跟他一起又折了回去。他走进内门,从包袱中取出一枚比手掌还小的竹笋状瓷质砚滴,让张妈去给砚滴装了些水。待他在院中石桌上整理好包袱,方又回来,四个人一齐出发。
此间何乐赶紧与何悲打听了一下父亲此次跟进的案件情况。
原来,是县里一位剪刀铺老板的次子被发现独自在家悬梁自尽。
*
钱塘的大井巷上有间剪刀铺,老板姓李。剪刀铺老板一家人也就住在大井巷附近。这家人有两个儿子,长子比次子大两岁。长子刚巧与这一世的何悲同龄,都属牛,今年十七岁。
长子自幼与父母在铺里学习经营,也会去作坊练就手艺。
次子据说自幼聪慧,父亲想着家业已有长子继承,便令次子专心学习考取功名。果然,次子才13岁便中了秀才,一时在钱塘县乃至整个杭州府都名声大噪。虽说最近一次考试未能取得名次,但父亲安慰次子不要气馁,好好学习,下回再试。
前一日清早,父亲李大石就和长子李式铁去剪刀铺里了。母亲萧氏是与父子一起出门的,当天回了趟海宁娘家。只留得次子李式钢一人在家读书。
萧氏的娘家有个小作坊。娘家有几个同族兄弟都是铁匠,见妹夫开的剪刀店生意日渐兴隆,于是都开始帮着妹夫家做事。此次这位萧老板娘回娘家,便是要去取些新设计的理发用的剪刀样本。
萧氏娘家就靠着江边,因此早晨渡船一去,午后渡船一回,很便利。她下午回来时,先去了趟剪刀店,把从娘家带回的物件放下,又与父子俩一齐回家。
待得三人到家门外,萧氏叩门唤次子开门,却迟迟无人应门。她推门,发现门从里面锁得死死的。
后来长子李式铁从邻家借来梯子翻墙而入。李式铁立刻开了院门,李大石与萧氏见天色已暗,屋内却一片漆黑,未曾点灯,便已心下暗惊。
三人赶紧进屋,却发现次子李式钢竟悬在梁上。脚下一把他平时看书坐的椅子倒着。
萧氏素来最疼爱次子,她顿时腿软坐在地上,面色如土。
长子李式铁见状大呼救人要紧,他赶紧又搬来梯子。及至将弟弟从梁上解救下来,却早已没了气息。
老父母呼天抢地,实在不明白怎么李式钢好端端地在家读书,突然就寻了短见呢?
萧氏抱着幼子痛哭一阵后,一旁的李大石突然讲,吾儿不是自尽,吾儿定是为奸人所害!之后便拉着发妻萧氏一同去报官。
衙门接了报案,迅速派王正裘与何悲到李家察看。
王正裘向李家三人及看热闹的邻里问了一圈,得知李家大门确实是从里面用门闩锁上的。由于清晨父母长兄三人出门,料得次子在家读书,因此未曾从外面上锁。王正裘便在屋内观察,看是否有贼人翻找的痕迹,因为不能排除有些功夫高强的飞贼,能够翻墙而入。
然而屋内并无翻动痕迹,钱财也未丢失。
另一边,何仵作仔细看那悬梁少年的脖子,见到确实有两道陷进去的压痕。但奇怪得很,悬梁自尽的人,只应是颌下有勒痕,这少年后颈却明显也有压痕。难怪李大石说这不可能是他自己悬梁,另有奸人算计。
因为李大石的剪刀店在大井巷里小有名气,加之死人的消息天生就长了飞毛腿,一传十十传百,周边许多人都来围观。
一群人乱哄哄地挤在院门外,及至戌时都快过完了还没散去。
王正裘带着李大石一家三人走出院门,说死者李式钢的尸体会先抬走,明日仵作还要细细查验。接着便用他带来的大锁将李家大门锁上了,人群才终于散去。
李大石当夜带着妻子入驻客栈。三人心焦,一夜未眠,只等着次日再与官差会面。
*
何乐在这一世发现自己只能从婴儿的身体开始长大,就决心要比上一世更注意从小锻炼。
三岁以前张妈还觉得这个小囡很乖巧,很好带,谁晓得三岁以后就开始让她头疼了——好像以前的乖都攒到现在,成了加倍的顽皮。
这个晓荷,一个小姑娘家却不爱女红,就爱爬树,上屋顶,翻土墙。每天跑跑跳跳,一刻不停。平时最不愿意呆在家里,只要有点机会就闹着要跟着大人出去玩。就算是静下来,也是搞些敲敲打打的木工,做玩具什么的,对针线活儿却一点也没兴趣。
好在也不会做甚么坏事,顶多就是爱动了点。张妈叹气。
张妈不知道,只有几岁的何乐现在不能独立出门,做不了太多的事,何乐觉得如果不让自己忙碌起来,空虚很快就会吞噬人的精神。
而她如今如果在写字或者别的什么方面表现出超乎同龄人的天赋,未免会引人瞩目,太危险了。所以,也只能锻炼体能了。
至于大井巷,何乐也不是头一次来了。上个月张妈还带她来给父亲抓药。
何乐很喜欢大井巷。她没想到,自己能见证这一条古巷的三百年。毕竟,她在上一世到钱塘时,看到的大井巷可完全不同呢。
大井巷不算长,但街市热闹。东通鼓楼,西出河坊巷,说是因有一眼五代吴越时之古井而得名。老人家说,古时候这里叫做吴山井巷,因为井底与吴山的泉脉相通,似乎近一两百年才改叫大井巷。
因为大井之寒泉有名,来往的人多了,这条巷子便也繁华。一开始说是用泉水煎药可治百病,于是有了些药号和饮食店,之后剪刀店、筷子店、木梳店、伞庄、钱庄……等等,商号便是如雨后春笋一般。大家都道是只要用了大井之水,就可以让财气快速聚集。
但凡是商号,又有几家不需用水的呢?不过这大井的井水也神奇,不但终年不竭,且千年用之不尽。这条古巷的人气也因此越发旺了。
四人进了城南鼓楼的大门,沿着石板路入内城。
王正裘将张妈与女儿送至大井巷口,便与何悲一同快步向李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