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大年三十

一转眼就是大年三十。

朝城的冬天没有皑皑白雪，也没有枯枝雾凇，过年的气氛完全依靠人文景观。大年三十，内城区也装扮起来，医疗部的顾大夫跑来兼职，弄了不少冰碴子伪装成落雪。宿舍、食堂、办公楼的窗边和墙上都贴了福字。食堂开着暖气，蓝绿色的玻璃窗上凝结出了一层水汽，从外面能看到屋里明亮的黄色灯光。

游子龙起了个大早，今日只有一项安排，就是吃年夜饭。

他一早就准备好了要穿的衣服，甚至还从外城区给沈让买了好几身行头，兴奋得不行，可这兴奋劲儿也就持续到醒来之后二十分钟。他拿起通讯器，瞧见作战部的大群里有人转发一篇朝城小报的文章，点开进去，一下子就僵住了脸。

是分析吴寻逃跑的事。

不论是有人故意将人放走，还是监狱警卫人看管不利，对朝城而言都不是好事。狱警失职还在其次，重点是吴寻到底跑去哪儿了。有人分析，此人已经离开了朝城，因此“失职”的必然不仅是一层守卫。吴寻一个重犯，能从层层看守中逃出监狱，甚至如今在朝城境内都不见踪影，就代表城中不止一个部门有他的内应。如果说吴寻翻起风浪，是想要推翻沈让的“霸权”，那么这些藏匿在暗中的“内鬼”，又各自怀了什么样的鬼胎？

藏不住心事的游子龙眉头紧锁，却又不敢去问沈让。

沈让醒来就瞧见这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好奇了片刻，却不知怎么，一直没有出言发问。他每日也会看一会儿通讯器，可说了，那大群沈让也在里头。游子龙一个劲儿看沈让，试图等这人主动解释，却没想沈让只是装傻，还十分“随性”地问起了他昨天在外面吃了什么。

游子龙是个没出息的。

有问必答。

他干巴巴地汇报起来。

最近过年，食堂的新鲜玩意儿多，年糕、红糖糍粑、八宝饭、馄饨、油炸春卷、腊肠、腊排骨、虾片、红烧鱼……食物丰富得不得了。游子龙掰着指头报了几样菜名，很快就越来越投入，笑逐颜开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游泡芙在一旁甩着狗尾巴，比游子龙还兴奋。

他唠叨了一分多钟，绘声绘色地形容着昨天晚上的年糕，突然眯了眯眼睛，脑子里后知后觉多长出几根额外的筋弦来，觉得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恍惚了一下，再定睛看沈让的时候，发现对面的人一脸得逞，眼神里除了疲惫，倒是噙着几分纵容宠溺。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刚刚还在担心的事情，灿烂的笑容瞬间凝固，逐渐……消失。

游子龙！你不争气！

“哼。”

小火龙撇撇嘴，抬脸表现得一副不可一世的臭屁样子，用鼻子发出一声不满。

沈让瞧着他这反应，在一旁闷闷地笑。

“还是这个表情比较适合你。”沈让低咳嗽两声，声音却带着笑意。游子龙鼓着腮帮子，气哼哼地瞪着沈让。

“好了，说吧。今天又是什么事儿愁着你了？”

游子龙很有骨气地闭着嘴。

可惜他的骨气只能坚持三秒。

“你明知道吴寻跑掉是大事，但是不告诉我。你不喜欢喻诚，但总见他，每次见了他，手臂上就会多几个创口贴，状态也很差，但从来不说难受。你摔了跤以后总是皱着眉头按手腕，但是你也不说你扭伤了。你胃也不好，可是我喂你吃饭你基本都会吃，撑了不说，困了也不说，身上疼更不说。”

“偶尔说一句头疼，也是为了岔开我注意力说的！”游子龙严谨地补充。

他一开口就刹不住，一股脑把心事儿全都倒豆子似的倒出来，当下全都招了，还带附赠的，有的没的全说了，还生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他越说越来气，越心疼，终于把自己说难过了，突然间沉默下来，低下头，把大脑袋放到沈让颈侧，嗅着长官的味道。

“让让，你是不是觉得小火龙什么都不懂？”

他问。

沈让又笑起来。他微微伸手，本想捏一捏游子龙的腮帮子，却力气不够，只好退而求其次，将手覆在游子龙的手背上，轻轻蹭了下，算作示好。

可游子龙却觉得这人不过敷衍，从沈让的颈间退开，低下头，把沈让的手仔细地捧起来。

沈让见他这样子，自知蒙混不过，收了嘴边的弧度，眼中却又浮起温和的笑意。他软无力的手指轻轻缩了缩，算是握住了游子龙的手。

“不是你的问题。”

“是我不习惯说出来。”

游子龙耷拉着眉头，可怜巴巴看着沈让。他个子高，偏生了一双无辜的狗狗眼，平日里对着外人还好，一旦对上了沈让，那简直活脱了和游泡芙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大概也知道沈让抵抗不住自己这表情，利用得相当熟练。

“那不行的！要说的！我没有你聪明，所以你心里有事，身体不舒服，都要直接告诉我，好不好？”

沈让果真招架不住，看了他片刻，嘴角又弯起来，点了点头。

“好。”

沈让目光清明，神色毫不锋利，整个人温柔安静，像是终于被琐碎的生活磨平了棱角。这些日子，他性格柔软了许多，好说话，好脾气，也十分配合治疗。游子龙将这变化看在眼里，却不敢深思。

游子龙咧嘴一笑，美滋滋低头用鼻尖蹭了蹭沈让的脸颊，又抬头冲人乐。

他把沈让的左手拿起来放到自己脑袋顶，抬头蹭了蹭他的手心，满肚子不愉快好像都被捋顺了。他又往沈让身上蹭了蹭，脸上的笑就没停下来过，大概是先前的担忧都烟消云散，他的脸旁边似乎又开满了小花。

“过完年，我们又开始复健好不好？”游子龙趁热打铁。

沈让明显愣了愣。

“好好复健，身体才会好一点。”

游子龙好声好气地给自家长官讲道理，“小火龙特别愿意照顾让让，可是小火龙也希望让让能健康一点、舒服一点。”

世间感情大多如此，欣赏他的灵魂与品格，包容他最真实的任性和小脾气，爱他每天作为一个普通人，吃喝拉撒睡这些琐碎而庸俗的事情，一个月，一年，五年，十年。

一辈子。

游子龙自问一点也不介意长官身体不方便，他可以照顾让让，像照顾自已一样，或者比照顾自己更耐心。可是他希望心上人舒服一些，健康一些，能活得更好，更久一些。残障、疾病，又如何呢？

可他却又不能一直事无巨细地代劳。

照顾寻常病人，是尽可能让病人多休息，因为病人休息好了会康复，就能回归正常生活。可对于沈让这样的重残残疾人而言，他这辈子都不会康复，肢体不用就会愈发退化，心肺越来越差。很多事必须要鼓励他自己去做，才能在以后保持功能。

游子龙眼巴巴地看着沈让。

沈让不知在想什么，眼神微微一暗。他扭过头，敷衍似“嗯”了一声。

“年后再说。”

距离所谓的“年后”也就只有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了。游子龙掰着指头算了算，欣然接受了沈让的推脱，并决定借此作为“凭据”，“胁迫”年后的沈让接受复健。他高高兴兴地站起来，翻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衣服，扶着沈让，像打扮洋娃娃一样，比划了好几套衣裳，最后才满意地敲定了一身。

年夜饭是个大项目。

内城区里，愿意在食堂吃年夜饭的人都可以参与，乐意的还可以带点食材。往年沈让谢允风宁都在，作战部三巨头带着一帮大头兵，风风火火帮厨做饭，沈让每年都能种一堆菜，谢允有时当个火引子，大部分时候没什么用，旁边那些大头兵负责切菜和鼓掌，每个人都充实而愉快。

这习俗是从刚建城就有了的。

彼时沈让十六七岁，风宁才十二岁，那会儿她还没那么野，加上个老吕，文静，还有个如今已经加入丧尸大军的，文静的哥哥，文也。那会儿朝城刚刚建立，还是个破破烂烂的小地方，他们每天也不愁吃喝，带着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一起打丧尸，每天都觉得自己是最牛逼的英雄。

当时谢允和老墨还不是主官，秦开还没有被赶出城，邵云征没有和沈让闹成如今的样子，朝城的人很少，作战部还没正式成立，大家都很团结，围坐在一起。

火锅从汤里翻滚出热气，在冬天把整个屋子都熏得热腾腾的，深蓝色的玻璃窗户上结了厚厚的白雾，所有的动荡都拒之门外，过命的兄弟热热闹闹举杯，哪怕喝的只是牛奶，甚至白水加点糖，起先几句可能和这操蛋的世界有关，骂丧尸，骂敌人，后来就开始品评菜肴，说这个野猪肉好吃，什么香蕉和花生一起吃有肉味儿，什么无人区的野菜虽然看着不干净，但是吃起来特别香，还有捅了蜂窝炸蜜蜂吃的……

谢允曾经用雷劈死过蛇，做了个蛇肉煲，又弄了点蚯蚓、蚂蚱什么的，风宁吃的时候挺开心，吃到后来发现个没碾碎的蚂蚱，当场脸色就绿了，一个龙卷风把谢允掀出去，两人追着打了二里地。那会儿他们已经认识老墨了，老墨和老吕俩人生怕蛇肉煲被波及，抱着锅直接开溜，沈让就在旁边啃刚刚种好的黄瓜，咔哧咔哧，看戏，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

谁不曾有过无忧无虑，又意气风发的青春年少呢。

食堂周围，落雪纷纷，昏黄的灯光照在地面。

电动轮椅的电机声混着轮子滚过地面的细碎杂音，结冰的地面落着一层薄雪。游子龙远远就瞧见了食堂窗户上那大红的“招财进宝”，又瞧见覆满了雾色的窗里人头攒动。他一双哨兵的耳朵，远远就听见里头的喧嚣欢腾，人声鼎沸。

沈让眯着眼，端正地坐在轮椅中，忽然示意游子龙停一下。

游子龙下意识就转到正面来，检查他的姿势。

沈让穿着一件宽松的深灰色外套，腿上是配套的休闲裤，脚下蹬了一双短邦的帆布鞋，相比他习惯的一身作战服，是游子龙的手笔。游子龙给他准备了三套不同的衣裳，最终觉得这一身最好看，没有平日的距离感，显得很干净，又有一种很居家的温和气质。

昏黄的路灯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瘦削的五官也衬得柔和不少。

游子龙蹲在轮椅前头，上下检查一番，见沈让一双腿乖巧地靠在腿靠中，也没有痉挛抖动，其他部位也没有什么姿势不妥的地方。他茫然地抬起脸，见到沈让垂着眼睛，睫毛的阴影落在眼下，无端衬得透出几分愁绪。

“去找老吕要根烟。”沈让没头没尾地吩咐了一句。

游子龙迷茫地眨眨眼睛，满头问号。

“室内不方便。”

沈让解释，他嗓音在不远处喧嚣的对比下显得很轻，像是一吹就会散开。游子龙皱着眉想拒绝这位病人作死抽烟的恶劣行为，却见沈让对着自己眨了眨眼，一双眼睛映着灯火和人造的冰雪，淡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扬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点烟，就当烧香了。”

“过年了，也该问候一下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