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今天以前，游子龙做梦也没有想过沈让开车会是这个风格的。

在沈让发动引擎，扭头对他笑的瞬间，他就心道不好。他从前在野外开车随时准备跳车跑路，根本没有系安全带的习惯，可这会儿不知道是怎样的求生欲驱使着他，他从善如流地伸手，拉出了安全带，扣好。

还好他扣了安全带。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游子龙伸手攥着触手可及的一切扶手，大声鬼叫。沈让面对急弯，完全没有刹车的意识，他方向控制得不算太好，轮縠从马路牙子侧面剐蹭，随后车胎直接骑过去，以一百一十米每秒的车速颠簸过弯，游子龙差点被甩到车窗外去。

车窗降到了最低，两侧风景呼啸而过，疾风灌进嘴里，也灌进衣襟和袖口，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沈让双手从方向盘两侧的特质四爪手柄中穿过，整个人被推力压在轮椅靠背上，他的身体和轮椅都被固定带五花大绑，却在此时显出几分科幻背景下的酷炫。

沈让瞟了一眼后视镜，顺便看了小火龙一眼。

“不好意思，刚上手，不太适应。”沈让致歉。

游子龙压根没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一丁点不好意思。沈让不仅很好意思，还相当地乐在其中！游子龙正要张嘴吐槽，“你慢——”没想沈让又一个急转弯，依旧是不减速，不过这回没有压上马路牙子。游子龙张开的嘴灌了满满一口风，没出口的吐槽被噎回肚子里，只好弱小可怜又无助地双手拽着车顶扶手。

“你还有这种爱好呢……”游子龙艰难地挤出一句，好在这句不是吐槽，沈让没急转弯。

“怎么的，我不能有点爱好？”

车子开上大路，道路笔直，两侧是无尽田野，前方是重叠山峦，山坡上有零星牛羊点缀。沈让瞟了一眼后视镜，城市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这个时间段的城市没有夜里好看，入夜之后四周漆黑，如果遇上车队，会看见连绵的灯光，转过急弯，入目是繁华城镇，灯火通明，每一盏灯都是人间温暖。

“我以为你的爱好是工作……还有喝热可可。”小火龙忙不迭点头，也不知道点的什么头。沈让听闻，脸上的笑没褪下去，目光却眺向道路的尽头，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复杂，没再说话。

谁还没个意气风发的岁月呢，放肆疏狂，恣意自在——他也不是生来就残疾的。

他也曾是天之骄子啊，如今短短八十多天，春秋尚未改，却已经恍如隔世，曾经的光环和骄傲、曾经争强好胜又无拘无束的灵魂，硬生生被禁锢在了无法行动的躯壳里。

他仍然手握权柄，仍然被朝城需要，仍然受到万人敬仰，但若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自尊都要荡然无存的时候，枉论什么凌云意气、功勋荣耀，都是无稽之谈。

他告别了之前的生活习惯，离开了住了很久的房间，也送走了相伴十年的座驾，他两个多月没被允许出过一次外勤，他吃药吃饭都有人管辖，他总被人用惋惜又同情的目光注视着，问是否需要援手，他感到窒息，他没有自由，他甚至连洗手间都不配上锁。

当沈让看到这辆车的时候，依稀碰到了从前的自己，而游子龙……又岂会认识从前的沈让呢。

车速快，道路很快驶到尽头，前方又是急转。沈让舔了舔嘴唇，咧嘴，露出个跃跃欲试的笑容。

他脸色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颈部绷直，修长又充满力量感。他喉头上下一滚，扯着嗓子对游子龙喊，“坐稳。”话音未落，已到急弯，他猛地一打盘子，借着特质手柄连动，轻带手刹。随着尖锐的摩擦音，车尾在弯道边缘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而他完全没有刹车的意思，微微调整角度，稍稍松开油门，只耽搁了一秒，又重新加上了速度。

游子龙张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兴奋大于惊慌，他转过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让。

“爽？”沈让挑眉。

游子龙狠狠地点了点头。

他血液沸腾，心跳加速，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连自己说话都听不清。他从没有哪一个瞬间感觉自己距离沈让这样近——把沈让半抱起来搂在怀里转移的时候，沈让的呼吸就在他耳根，可他总觉得隔着点什么；他把精神图景对沈让完全敞开的时候也没有这样亲近，沈让陪着他，沉稳又耐心，却仍旧让人觉得遥不可及。沈让总是高不可攀，又有种一碰就碎的脆弱感，可现在不一样，现在沈让是个会哭会笑，活生生的人。

“长官，我们去哪儿啊！”他扯着嗓门大喊。

沈让看了他一眼，“重要吗！”

“胡闹！”城主办公室门口，孙老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怎么能自己开车出去！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没数吗？他那个开车风格，要是出点事怎么办？朝城正是多事之秋！他！他！他心里头到底有没有点责任感！”

旁边的严冬闷不做声，勤勤恳恳做一个锯嘴葫芦。

车厂把车子调试完成送过来，孙景明也知道沈让等不及，调了严冬来，准备带着护士，亲自陪沈让试试新车，再交代几句小心驾驶。车上有副驾系统，就算沈让身体出什么问题，他也可以保障安全。万万没想到，沈让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转眼人就不见了。胡闹！

方田支支吾吾，“城主不是一个人，游子龙跟他一起的……”

孙老听不得这个名字，方田这一提，他脸色更绿了。“他？他一个闯祸精，能顶什么用！他连朝城驾照都没有！我看指不定就就是他撺掇着沈让跑的——还挺会投其所好？！我看他就是居心不良！”

“啊——啊——”游子龙张大嘴，沈让纳闷，心说我还没拐弯呢。

“阿嚏——！！！！”游子龙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沈让愣了一下，随即大笑。

南边城郊，群山之上，黑色的轻型装甲稳稳当当停在路边，周围植被茂密，物种丰富，而身后有一片空地，多是沙土，伫立着一个可怜巴巴的临时铁皮屋，看样子是想要建成房屋，却耽搁了。游子龙揉揉鼻子，打量着四周景色，瞧见山弯之下的小镇，又回头看了看蜿蜒山路，不是很确定地提出疑问，“我怎么觉得一个小时前咱们就从这边路过过？”

沈让稍稍抬了抬下巴，有点傲娇。

“所以你是方向感不好……”游子龙费解。沈让眯了眯眼，他赶忙改口，“……呃，还是纯粹想飙车？”

他这个问题直到多年后这里的房子建成，也没有得到解答。

沈让到底有些体力不支，抬了几次也没能把手从方向盘的特质手柄中抬出来，可他心情不错，也难得一点不别扭。“小火龙，来帮忙。”

他喊得理直气壮，游子龙感觉自己心窝子一软，赶忙倾身过去，帮沈让把手挪下来。那手臂带着手腕和手指抖出残影，沈让皱了下眉头，游子龙索性把自己的安全带解开，侧过身去，将助力手套的魔术贴撕开，给人从手掌按摩到肩头。

沈让眯着眼，好一会儿张口，“背也疼。”

“要不要吃止疼药？我带了。”游子龙摸摸裤兜，他最近一直在沈让身边，习惯了随身带着糖果和止疼药，说着就剥了一颗糖塞进沈让嘴里。

“药就算了，开车吃药不安全。”沈让低头就着游子龙的手，把那一粒糖果接到嘴里。他因为兴奋微微喘息，嘴唇也泛着健康的血色。游子龙只觉得什么湿润又柔软的东西从指侧一掠而过，留下一片灼热，他“嘶”了一声，只觉抓心挠肝之余，还有几分窃喜和满足。

发出这一声之后他立刻就反应过来，偷看沈让，生怕这人翻脸。

沈让恰好也在看他。

眼神几分促狭，几分揶揄。那双眼吹过风，有些沁湿，眼尾淡红，眼形若桃花，佯怒地横了他一眼。沈让张嘴，游子龙本以为自己要挨骂了，却没想沈让来了句，“怎么又是草莓味儿的？”

游子龙嘿嘿笑，“我喜欢草莓味儿啊！”

——原来长官心情好了会这么乖。他想。

智能辅助系统把轮椅放下，游子龙替他一层层解开安全带。沈让低头看了一眼，游子龙正给他调整轮椅的约束带。他张嘴，呼出一口草莓糖的味道，“这个也解开。”

游子龙推着沈让离开那块金属板，周围杂草丛生，有小腿高。沈让将双腿从踏板勾起来，放到地面。他为了开车，怕身体没力气，没吃抗痉挛的药，动作之下双腿肌张力高，像是踮脚踩在地面抖腿。

“想坐地上。”沈让提出。

游子龙二话不说就把人抱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地面泥土湿润松软，植被茂密，相比室内的瓷砖地板，沈让这样席地而坐，并不显得突兀。

沈让双手撑在两侧，游子龙怕他坐不稳，索性也坐到他身侧，伸手给他按肩背。沈让玩儿疯了，累了，再不像一贯那样端着紧绷，懒洋洋眯着眼睛看着山下，在小火龙不紧不慢的按摩下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他坐不稳，几乎靠在游子龙怀里。

他抬手拍拍地面，地面的杂草疯长，他抬眼看旁边的树，树上的果子忽然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树梢间的鸟都看愣了。

游子龙和那看呆了的鸟四目相对。

“我小时候在北舟城牧区住过几年。”沈让提了一句，没说生活得怎么样，可游子龙能听出来他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就像这样，坐在草地上，很自由。”

沈让漫无边际地闲聊。

“朝城南边的山区天气好，一般都是晴天，山路弯道多。东北边的山区多雨多雾，抬头连路灯都看不清，开车特别刺激，改天带你去玩儿。”

“南C区也经常大雾！”游子龙接话，“一般人少的山区都经常大雾，开车开快了会撞上丧尸，雾都是臭的！”

“……朝城境内没有丧尸。”沈让无语，他看游子龙，“要是借你吉言，真有丧尸，就派你去抓干净。

“对哦……”游子龙挠挠头。

“朝城挺大的，你一直在基地区，好多地方没去过。北边去工业区，人多一点，南边更多是一个一个小镇，中心城区最繁华，有时候有市集，你可能也喜欢。”

沈让顿了顿，意有所指，“医疗部的小姑娘一般都喜欢。”

游子龙愣了愣，心说自己也不是医疗部的小姑娘啊？随后他反应过来，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沈让又开口了。

“小火龙。”沈让朝着前方抬了抬下巴，“看。”

下午五点多，夕阳西下，月亮却已经在半空挂着，皎洁明亮，日月交相辉映，天空呈现出金红一片，一侧天色渐沉，大地尽头漫上深邃的蓝色，一侧夕阳无限，金灿灿的光影洒在深绿渐黄的草地上，轮椅也拉出修长的影子。南区没有高楼，山下有一个小镇，矮矮的楼房连成一片，屋顶和窗户反射着金色的光芒。

“好看！”

游子龙贫乏的词汇量使得他放不出什么彩虹屁。他张开怀抱，把沈让也搂进怀里，见沈让没什么抵触，才小声说：

“你也好看。”

沈让笑了一声，“上一个说我好看的哨兵被我把鼻子踩塌，丢出城了。”

“长官舍不得把我丢出去。”游子龙在他颈窝蹭了蹭，气氛太好，他也仗着沈让心情好不会发火，顺杆爬，“长官最疼我了。”

沈让作势要躲，笑骂一声，“边儿去。”

游子龙蹭了两下，讨饶。

“长官。”游子龙停下闹他的动作，忽然很认真地偏头看着沈让，“我和医疗部的小姑娘没有关系。”

沈让应了一声“嗯”，好一会儿，好像反应过来，推他，来了一句绕口令，“你和谁有没有关系，和我有什么关系？”

“哦，没有关系……”游子龙乖巧状点点头，眼睛却偷看着沈让的反应。沈让眉头微微一扬，他赶忙换上嬉皮笑脸，凑得极近，“是我主动向组织交代。”

沈让努力向下压着嘴角，横他一眼，偏过头去。

大概是刚才的飙车太刺激，大概是夕阳太好，两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片可疑的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