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默后,乔知遥轻问:“不和我出去吗?”
“不了……”
他的声音减弱,喉口间发出苦涩的响动,好像咽下一口血沫,却摇头:“…这里,很好。本来,该这样。”
如果不是她提议让他留下。
他或许会在严罗的封印下得到相似的永眠。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能在梦境里再看一眼,也是曾经不敢奢求的事情。
是他最近变得贪心了。
高大结实的身躯不可控的往前倾了一步,流失的鲜血不足以他支撑身体,可环住她的臂膀依然没有松开的欲图。
“…等…我。”如同梦呓,他口齿不清地轻喃出几个字。
最后还是他稳住身体,抱着她在梦中睡去了。神情安详静谧,似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终点。
在他呼吸停止的前一刻,残破不堪的记忆如流光泄出。
很多,也很杂。
有些是关于他是如何被架往刑场以极刑的,如何在乱葬岗醒来的,如何被沈家以符箓作链条像畜生一样关押的,如何被送往术士之间的战场,帮助沈常平绞杀凡人的。
最后的最后,当一切结束,尘埃落定。
那是最清晰的一幕,在沈家祠堂,影子里的触须如苔藓长满整座房间,一尊象征沈太祖的雕像在前,怒目正视邪崇暴行。
他好像恢复了意识,缓缓跪在蒲团上,触手在他身后如磁流体般骤出,将那尊雕像小心卷起,轻轻抚触其中一道新添的裂痕。
他带着颤音,声音放得轻而徐缓,好像即将渴死的人试图接住一滴天上降下的甘霖:“是您吗……您在吗?”
……
他整个人不知死了多少次,浑身衣服像他本人一样,破破烂烂的,皮肤布满伤痕。
此外,他喉咙发出痛苦的战栗,似在吞咽,也似哽咽。
随即,如同骤然间想起了什么,或许是自己身份的肮脏,又许是自己犯下的滔天的罪孽,雕像上触手一瞬缩回,他在蒲团上叩首,将脑袋撞破,畏寒一般双手抱住双臂,哆嗦着蜷缩成一团。
只是魔怔一般不断重复着:“在的,在的,在的,一定在的。”
弥漫着血肉的空气里,怪物骤然想起什么,从血液濡湿的怀里掏出一本依然干燥温暖的册子。
乔知遥看清了封面。
《太真薄录·下》
这一章是,《反阳书》
但妖愿献其素心,纳亡魂,以厌之,以为嫡子身付诸足厌,使魂魄不散者还阳间。
只要妖魔愿意献出自己纯洁的核心,收纳亡者的魂魄,承担诅咒带来的惩罚,以嫡系子孙为身躯,付诸足够的咒术,可让魂魄未散的人通过生人的躯体,返回阳间。
明明不需要呼吸,他还是忽地剧烈呼吸起来。兀地,几乎没有犹豫,他抄起随手捡来的尖刀。
锋刃刺入的一瞬,耳畔嗡鸣,视野变作一片漆黑。
像是拼凑一只碎裂的瓷瓶,又或者宛如在不见尽头的寒夜里捧起一丝摇摇欲坠的烛火,他捧着血淋淋的眼珠小心收集起四散开来,不得超生的魂魄。
最终,怪物抱着眼睛,千里迢迢回到巫山脚下的墓,守着一场飘渺的虚妄,直至一个叫做李老三的盗墓贼闯进那里,直到一个姓严的术士追查到他。
这就是怪物盲眼不起眼的一生。
……
失去的眼睛无法复原,因为它是怪物身上唯一没有被诅咒侵蚀的部分。
是他所剩无几的,最干净无垢的,‘人’的那部分。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当她不承认自己是李知遥时,他会那样崩溃。
因为整个过程,对于从未接触过术士的他来说是一场豪赌。
他如在悬崖边缘死死抓住一颗凸起的石块,任何风吹草动都是在身上再踩几脚。
手腕上的珠石冰冷无机,乔知遥摩梭着怪物曾经的眼睛,很轻地叹了口气,当闭眼再睁开后,胸口一直燃烧的那团火,逐渐停息。
“你应该不知道这部分吧。”
“这样,你还恨他吗?”
她问心底的自己。
[……恨,我当然恨。]
那个声音冷冷地,依然幽怨。
[无论什么他之后做了什么,有多么痛苦,都不能改变过往发生的事情。]
[让他死吧。]
[这样,对他而言,也是最好的结局。]
“可他这一千年,已经够了。”
心底的部分像在嘲笑:[怎么,你想原谅他?]
“有更好的选择而已。”
对方没有在说话,很久的停顿后。
[证明给我看。]
画面归一,所有的碎影消失,他将自己所知一切毫无保留地给她,最终伸出手,绕过他的肩膀,安抚一般,将指腹插进他不知什么时候散下来的头发。
“会好起来的。”
虽然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听到,但是她放缓语气,像在指引迷途的无知孩童。
“哪怕人的意志会随时间变化而变化,但‘存在过’本身是永久的。事情也不一定会朝向坏的方向进行。”
“老旧的伤痕难以除尽,腐木上的枝桠岌岌可危,揉皱的纸张归不到原位,但当时间的刻度拉得足够长时,总有一日伤痕和躯体将不分你我,枯萎的木头也能开出绵软的蘑菇。那张被烧毁部分纸,依然可以画出不同的东西。”
某种意义上,他的确是个心智未全的孩童。
她清楚的,在物质贫乏的时代,许多东西足以扭曲人格。
一份填肚的黑馒头,一根吃剩的骨头,差不多就是一条性命的价格。
李知遥在他的生命里承载了太多身份,恩人,主君,伯乐,青梅,初恋,白月光,衣食父母,占据几乎所有正面的身份,她的价值比千千万万个他自己加起来都贵重,杀死这样的人,哪怕事出有因,不是已经扭曲的人格可以接受的,难怪到了现在疯癫的模样。
“已经够了,阿诺,你已经很努力了。”
她将另一只手也搭在他的后背,轻声安慰着一个因累月的痛苦而求死的亡灵。
“休息一会吧,我带你回去。”
“会好起来的。”
至少她从理性或感性出发,她都相信他不会做那种事情。
屋外突兀地飘起了雨,腾地,他的身体碎成光芒,如闪闪发光的流萤,扑朔着溶进她手腕串着的黑石里。
“回家,回家!”
熟悉的声音传来,她猛然抬起头,发现拿匕首扮演刽子手角色的女孩居然还杵在原地。
视线对视,对方展眉居然向她笑了一下,笑容甜蜜天真,像是期待她的表扬,蓦地冒出几句:“回家!母亲,阿娘,妈妈!”
……
在“你喊我什么?”和“为什么要杀他”之间,乔知遥选择先问后者。
“月亮讨厌他。”她的智力似三四岁的小孩,弯起眼角,真如梦中混乱无序的人物,哼着熟悉的调子,疯疯癫癫,“泥地里的猎狗,又臭又脏,嚼着腐烂的坏肉。”
没等她继续问,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一下,这种地方通讯设备居然还能正常使用,沈常平给她发来消息简明扼要。
[门开了。]
再抬头时,景色顷刻间变化,和她长相完全一致的人已经消失再原地,如同水中花,似从未曾出现过。
余下的只有华贵的宫宇和雍容的装饰。
一梦南柯,似从黄粱初醒。
她皱眉扯了扯身上的骤然出现的繁复服饰,多少不习惯,低头向一只过路的老鼠。
她冷声:“这剧本还要多久?”
角落里的沈常平走出来,那只老鼠顺势跳到他身上:“快了。我们现在已经到了深处。”
环顾四周,沈常平摇摇头:“和老祖记忆里的确实分毫不差。”
乔知遥挑眉。
“这里很危险,除了他本人的意识,可能还有被他吃掉的,你最好小心一些,在内景中死去的人精神会受到重创,会有无法苏醒的危险。”
“你要找的东西在哪儿?”
“在他身上。”沈常平说,“在这里,你即是泰昌公主。让所有维持你回忆里的模样应该不难。”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乔知遥瞥他一眼。
他缓缓举起手,手背随他的话亮起符箓一样的痕迹,三根竖起的月痕湮灭一道:“第一个条件,你没得选。”
“……知道了。”
侧开视线,乔知遥敛眸,似乎承认了处境的被动,但同时又在思考另外的事情。
他的话里有一个很值得注意的点。
‘与老祖的记忆’分毫不差?
如果说沈国师的记忆被保存至今,那么,他们手里那份连阿诺自己都遗失的记忆不来源阿诺,而是…正来源于此?
有的时候,学界的人总有一种诡异的直觉,明明毫无依据且十分离奇,但大多时候,他就是真相。
……为什么国师会有阿诺的视角?
为什么阿诺会沦为沈家的奴隶?
以及,为什么她的灵魂最终会出现在他们的祠堂?
一个隐约的猜测在心间产生,而马上,她就能得到证实。
“哦。顺道一提。无论看到什么,保持镇定不要惊慌,别让里面的人发现你的不同,这里的东西都是对盲眼的怨愤构成的,一点理智都没有。”
……
沈常平口里的“保持镇定’还不是一句玩笑话。
乔知遥面无表情地看着衣着光鲜的侍女莺莺燕燕,端着精致的鱼鸭牛羊一流水的进屋,为首的那个明明低着头,语气狂热:“殿下,该用晚膳了。”
看起来很正常,但她现在深刻意识到,强化感知不是一件好事。
比如她看得到侍女脑袋上影影绰绰的大蟑螂脑袋,能看到牛羊杂烩变成了还在蠕动的,沾着泥土的生泥鳅,鱼是腮部还在起起合合的,鳞片都没刮干的鱼类。
如果说这里的一切都是被他吃掉的灵魂,那岂不是说明……
……他真的,吃过?
她想自己出去一定得再找几位老师,好好告诉阿诺,有些东西真的不能吃。
触手也不能。
乔知遥面无表情地示意对方放下,自己并无胃口。
“怎么不吃呀。”蟑螂头侍女将食物又往她面前推了推,“稍后可就凉了。”
一边的沈常平双手环抱,不知道从哪里摸来一身公公的打扮,站在一边看乐子。
她哼笑一声:“怎么?你在指挥本宫做事?”
装模作样,愠怒地眯起眼睛:“真是放肆,给本宫退下。”
侍女被她说僵住了,长着触须的大脑袋也僵着没动,一时间没转过弯。
犹豫之间的几个呼吸,天空的太阳毫无预兆的落下了,一轮血月幽幽升起,将一切点缀成红,桌上的菜肴不知何时被撤下,侍女像是忽然觉察到什么,躬腰匆匆退下。
……
她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果然,窗户上投下一层阴翳的影子,她按照记忆起身。
“回来了,阿诺。”
门扉被叩响,屏风后颀长魁梧影恭敬地上前跪下,声音柔和得虔诚,全然不将一点外界的血腥带到她面前:“主上。”
她按照记忆力重复了无数次的台本:“进来吧。”
几乎是与此同时,她巧妙地沈常平的避开视线,悄无声息,不做表露地将所有的感知能力开启,甚至大脑也开始隐约疼痛。
她看着他在面前的脚踏上跪下,青年的样貌与外层并无他样,漆黑的眼底氤氲着卑微的爱慕和欢喜。
“任务难吗?有没有受伤。”
他摇头:“乌合之众,不难处理。”
缓缓地,乔知遥笑了。
因为在阿诺的身后,她看到了另一重虚影。
一个属于术士的,年轻的,国师的脸。
沈太祖,沈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