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危险。”阿诺握着刀静静立着,垂首,“不能让您见他。”
“按照之前的说法,他只对非人类的生物感到反感。”
阿诺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
[很危险。]
如同害怕泄露什么要命的秘密,就连他的心声也只是不断重复着这一句。
[地点,不能说。]
“阿诺?”
“……”
[……]
好的,他还在一些很奇怪的地方相当执着。
见两人陷入沉默,夏烟叹了口气,打圆场:“旁边是一家旅店,二楼并没有人居住,既然你手里有‘钥匙’,可以让你的这位朋友在那里睡一晚上。”
“多谢。”
在离开杂货铺前,一边的夏烟忽然叫住了乔知遥:“你说,阿金也会成为猎手吗?”
“很可能已经成为了。”乔知遥说,“我想它也知道的,不然不会那样着急地把钥匙给我。”
她没有将因果解释清楚,但是夏烟明白。
他提前交出了逃过契约束缚的可能,为了避免让严大人再次找到这地方。
“之前我和范无咎来的时候,他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吧。”乔知遥补充着问道。
“我检查过……”
夏烟的神情有几分复杂,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提这件事,“但他什么都没有留下,甚至离开的时候,把门口原先的封印加固了。”
…
抛出人类的脖颈上是一个螳螂头的话,旅店的老板是个很正常的人。
乔知遥和阿诺推开门,木质的地板踩上去有一种难言的吱呀声,老板的螳螂头抬起了一下又低下去,居然说了人话。
“二楼没锁,你们随意就好。别搞得太血腥,打扫起来麻烦。”
“……”他以前都经历过什么?
二楼只有一个房间,门口点着两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拉长了走廊的影子,几只触须从那里浮出,向着她的方向一动不动,有点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鼹鼠。
她被自己的这个比喻逗笑了。
现在新的问题出现了。
屋内的陈设简朴到极致,但幸运的是是人类能够接受的装横,虽然窗户的对面是一堵冷冰冰的墙,没有卫生间和浴室。
床虽然是床的模样,但是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就算把他和他的触手们全放在上面都装得下,总之看起来不是给普通人的床榻。
让人走过的通道并没有留多少,更别提任何可以容纳阿诺睡下的位置,室内的温度倒是和外面差不多,但是鬼街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样,所以不算太冷。
哦,还没有被子。
她开门坐在床铺上,事发突然,她甚至还穿着方才在酒店里的睡衣。
[这里太简陋了,睡一晚上,会着凉的。]
“我一个人在这里就好。”阿诺低头劝说,“我不需要睡觉。”
“可是只有待在‘钥匙’附近,那些生物才不会攻击你。”
其实她对生活品质从来没有要求,无论是食物,衣物,住宿还是其他,一直都是得过且过的状态。
为了方便,她曾经靠一箱泡面在实验室里待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最后还是陈青看不下去把她从里面拽出来。
“攻击也没有关系。”他摇头,“我不会死。”
“可是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吧。”
刚刚在门口的时候,被刀刃划开身体切断的时候,那些触手确实发出了被开水滚过般的惨叫。
“没关系的,您不用在意。”
[我已经习惯了。]
“痛是人的一部分。”
见他有些茫然,似乎不是很理解她的话,乔知遥笑了下,在拟态忽然顿住的呼吸中,拽住了影子怪物的黑衣衣领,把他带着一起躺在软乎乎的床上,足足填满整个房间的软床被她界限分明地分为两半。
“睡眠也是。”
“……”
那些触手开始发出了细微的颤抖,似乎不理解她的动作。
她看着他眼纱下的唇,哪怕知道是拟态,却也不禁感慨。
他其实很好看的。
眼纱下的五官很精致,好像每一个线条都经过精心雕琢,冷峻非凡,明明他平日没有一点神情也从来没有笑过,可嘴唇边的弧度却好像带着柔软的无措。
哪怕之前看过了他没有球体的眼眶,也知道现在这样的模样不过是影子的拟态,她依然觉得他很好看。
啊,捏一下的话肌肉会害羞得绷住鼓起来。
为了方便行动,他身上的那件黑衣并不能很好地遮掩住线条流畅健硕的肌理。
此外他的衣服上好像带着一些金属的卡扣,用来装一些危险的暗器,可是当触手扫过的时候,那些咣啷的东西便都被卸除了。
他好像还是想说什么,挣扎了一句:“我可以回影子里。”
……
虽然这么说,但是你的触手帮你卸武器的时候真的很快呢。
人类的身体毕竟和怪物不同,生理性地疲倦压倒了清醒的意识。
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至少等四个小时后再说。
她面无表情:“如果你不需要睡眠,至少我是需要的。所以,安静一些。”
“晚安。”
触手们轻微摇摆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从床上蔓延着往她那里蔓生,他发现自己有些控制不住它们,也一点都不想回到影子里。
那里冷冰冰的,又很粘稠压抑,好像是泡进了即将凝固的树脂里,一点也不舒服。
真的很冷。
……不回去了吧。
就一次的话,应该没有关系。
影子怪物这样想。
尽管没有必要,眼纱下的眼眶还是闭合了,空气里是很淡的带着实验室那些器械的消毒水的气息,但是却很让人感到被安抚一样的错觉。
渐渐地。
从影子里钻出一根约莫有半人高的,扁扁的触手,把自己揉成被子的模样,小心翼翼地盖到了她身上。
半梦半醒间,她抱着把自己变得热乎乎的触手,忍不住想笑。
很好看,而且格外的乖。
.
梦境是恐惧的延申。
至少在今日之前,阿诺是这样认为的。
他已经忘记了曾经人的样貌,声音,气息一切,依靠鬼差们提供的黄粱才能做一个还算不错的美梦。
这个梦是那样真实,离过去又那样遥远。
没有精美的宫殿,也没有漆黑的墓穴,没有死亡,没有痛苦,甚至也不在装着各种他不知道作用的仪器的实验室。
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新年的夜晚,在一栋同样平平无奇的,单调的房子里,窗外不断有烟花升起,他能听到烟火炸开的声音,世上的人们在庆祝团聚和崭新的开始。
“为什么这么紧张,没和人吃过饭吗?”桌子前的人这样询问。
“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
“…一千年。”
一千年的时间真的太久了,他甚至连现代的官话,都是从墓穴出来后学起的。
“真厉害,这么就过去了,手艺依然很不错。”
她将一杯热好的牛奶递给他,香甜的气息从喉口一直滚到心间,舒服的感觉弥散了惴惴不安,每一寸皮肤都展开了。
“可以的话,之后得继续麻烦你。”
“当然,我负责提供食材和设施,有时间的话,一起吃吧。”
醒来时,他缓慢睁开眼,却发现隔着几米的位置,触手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趁他不注意时爬了过去,不自觉地绕上了熟睡中的人的脚腕。
……
他皱了一下眉,把它们一个接一个收回来,却暗暗地在想。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一直这样。
一直。
他甚至有一瞬理解了叫做阿金的怪物,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真的会给人一种能够永恒的错觉。
收回最后一根的时候,乔知遥睁开眼睛,侧目看过来,皱皱眉,丢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好吵。”
余光里,她正好看到一只触手假装无事发生地钻回影子里,也当自己不知道那些半夜三更跑过来蹭自己脚踝和肩膀的触手。
“我要回W市看看陈青的情况。白天的话,你可以先在杂货店里待一阵子。你和那位严大人契约的事情,我来想办法吧。”
他情绪好些忽然间变得有些低落。
“……抱歉。”
“为什么道歉?”
一个危险的怨灵以人类的身份潜伏在她身边这样久,他却一点儿都没有发觉。
现在,一点用也没有。
甚至一旦走出这条街巷,他将成为最大的危险。
……该死。
“没关系。”她拿住了一根没来及收回的触手,指腹安抚一般地摩挲了一下上面闭合的口器,声音居然温和了一些,“不会有事情的。”
.
出乎预料,离开鬼街的瞬息,甚至直到到了钢筋林立的范城,走进熟悉的研究所大门,和门口负责安保的王叔打招呼为止,她都没有收到任何的消息。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她请了假。
一切都很正常。
“你说小陈?也挺奇怪的,今天整个早上都没看见她。”
王叔隔着门和她唠了起来,“有个小姑娘也跑过来问了,还非要等她回来,我说让人家大人过来接一下,孩子要上课的,嘿,还非赖在这里了。”
“小姑娘?”
“诺,在这里呢。”王叔侧开身子,露出一个十四五岁,长相可爱,穿着绛紫小棉袄的女孩来。
小女孩原先坐在王叔的值班上,低着头无聊地揪着一朵白色的小花,一看到乔知遥,瞬间抬起,眼瞳也亮了起来。
“姐姐!你身上有‘盲眼’的气息!能不能告诉娅娅,他在哪里?”
乔知遥一瞬间就想起了娅娅这个名字。
当时范无咎给她的导航里,播报员就是猎手娅娅。
娅娅推开门,一蹦一跳地从屋内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异样的天真。
可越是这样,乔知遥越感到一种强烈的怪异感。
——猎手都是杀人无数的非人恶魂。
无论再怎样伪装,再怎样像寻常的人类,在皮相的缝隙里,都能窥见一点诡异的痕迹。
乔知遥瞥了一眼一头雾水的王叔,他挠了挠头:“盲眼?那是什么?”
“没什么。”说着,她又向娅娅,“跟我过来吧。”
“好耶!”娅娅兴高采烈地跟着乔知遥走进楼内,絮絮叨叨地说着天真又残忍的话,“他们都说昨夜‘盲眼’叛逃了,严大人超级生气,后果超级严重。如果我能把盲眼吃掉,严大人一定会夸奖我。”
“…哦。”
叮得一声,电梯门开了。
“我们到了。”
“啊…”娅娅扫了一圈,忽然失落地啊了一声。
“盲眼不在这里,陈青也不在。”
“我没有说过他们在。”
“算了——”
她忽地拖长音,原先黑白分明的眼瞳一瞬间转为全黑,原本属于人类的腿部忽然凸起,肿大,硬化,最终变成树干一样躯体。
“姐姐身上好像也有盲眼的一部分,如果能吃掉你,也算顺利完成任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