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最后从藤蔓里剥出了一只奇怪的生物。
透明的清液不停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几分滑腻,还透着有点古怪的粘稠,让张守觉得像是摸到了一团小小的内脏。
在混入了他的血后,这些水也变得红艳艳起来。
张守眼中的兴味散去,此时似乎才领会到一些奇妙的感觉。他们敲碎不算坚固的卵壳,从中取出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它还未长大,一直泡在温暖的羊水中,但现在出了意外,所以只能被张守用手捧着。
他觉得他与它之间有着某种动人的联系,这种情绪很微妙,也很细腻,使人不能冷酷心肠,反而留有余地。
小巧玲珑,洁白如玉,一片细鳞,似蛇非蛇,又有两片鱼鳍,瞧着像是雕刻出来的物件。藤蔓多动,而它却像是死物,一点也不会挣扎。
短小却如枝干延伸的角,奇异的纤长尾巴。最奇妙的是,它只有一只眼睛,与竖目黑蛇有些相似,也是长在颅顶,此时眯着缝,没有睁开。
张守也未曾见过它眼睛睁开的模样,在他们寻找多时无果后,如今终于成功再次抓住了它,然后只是一瞬,他便知晓它已经又从手上溜走了,即使分明还攥着这东西,但却是一个空空的躯壳。
张乌在一旁注视他的一举一动,正因为毫不知情,所以张乌还保留着离开的机会。
像张守、张爻,抑或者张虺这样的人,拥有格外灵敏的感官,能够察觉冥冥之中常人看不见也听不到的东西,也会受此影响更深。
实际上如今的情况分外微妙,张守不明白自己为何还会醒来,甚至也不清楚现在仍然能够继续思考的自我意识是怎么一回事。
死亡如同一场突然袭来的安睡,前提是还能再次睁开眼睛,才能说这是一次还算不错的休憩。
直到现在,他碰到了张乌……勉强可以称之为张乌吧。毕竟现在的这个人表现出来的模样确实就是张乌该有的样子,虽不至于一模一样,行事风格却也近了七八分,只是能力略显不足。
张守见到他,也明白要做的事情了,这会是一场接力赛,而赢家只有一个,一个也代表了全部。但同时,他又有些怜悯张乌,是多么愚钝麻木的人才能对此毫无察觉,没有一点感受。
他们仍然不能开口说话,空气中流动的缄默也是习以为常的。
张守面上漠然,心里却想了很多,最后所有的思绪都在安静里变成一片空白。
死亡之后的空白也会是这样的么?不过那时候他的脑子应该不带转了,一切所有的想法都变成空白,不,那还不叫空白,也不是现在的这样发呆的感觉,那应该是虚无的,像是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如今这样来赴死,做了自己要完成的事情,那应该就是对他来说,这一生的意义了。张守原本没想过这个概念,就像是小小的蚂蚁顺着遗留的信息素往前走,走就对了,努力去搬该搬的东西,不论生死,其余的都不重要。
他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可张乌是一个例外。
张守默叹了口气,转头过去,却发现张乌盯着他手上的东西,瞧着有些失神。
这不太好。
但张乌并不好奇,他没有尝试理解它的存在,虽然心里奇怪,可他没有细究。
它像是人为存放的死物,雕出来的怪异生物,又或者类似于蚌中珍珠的产物,但它确实是活的,透出一种生机——令人接受不了,即便它的外观邪气,那也不是令人厌恶的,可张乌心中确实有些厌烦。
他从来不在意自己的喜恶,所以立即转换了心思,去思考周围的寂静,去想头顶的铃铛锁链的走向以及离开的办法,以及地上躺着的张爻,张爻已经没有呼吸了。
张乌一直觉得很奇怪,到了此时,这种怪异的感觉更明显了,他所经历的事似乎都透出一丝虚幻的味道。
不仅如此,目前为止他遇到的几个人好像都有紧要事情要去完成,态度或懒散或紧张,毫无疑问的是他们都不将离开这里作为首要目的。
他还记得自己的任务——
张守把那洁白如玉的怪东西抓在手里,看起来是硬的,却又捏出了噗叽噗叽的怪响,肉眼可见的凹陷下去。似乎刚才用刀扎穿藤蔓没有对它造成伤害。
张乌的思维顿时被打断,他转头过去,正巧看见张守又敲了敲黏着汁液的刀背,有些嫌弃地递了个眼神。
张守终于愿意与他交流,也以敲击的声响简单直接地告诉他,他可以从头顶的路离开。
张乌没有发觉,但他神色的苦闷让张守看得分外清楚。
这是真正的张乌从来不会露出的表情。至少在与他一起完成某些必要之事的时候,张守从来没有从他的脸上看见过一丝与退却沾边的情感,他表现得更冷漠,也更加目中无人。
张乌顿时明白了张守的意思,张守不会与他一起走,所以只简单指明了路。
他又偏过头,注视毫无声息的张爻,一边听着张守敲击的声音。
张守的话出乎意料的多,当然,以目前情况来看,是他要传达的信息量太大了,细密快速的暗语敲击出来,张乌不得不全力认真去分辨,额头开始冒汗。
张守有些稀奇地看他一眼,但张乌浑不在意。
张守便又继续“说”,他表示离开的路就是头顶的通道,需要一直往上爬,这对他们来说都不是难事,岩壁不算是光滑,也有落脚的地方,只不过途中会遭遇一些意外的情况。
天地倒转的情况吗?张乌本想这样问他,但张守先摇了摇头,大概也是猜想到了张乌想问什么。
张守此前经历过了几次,次次不一样,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法,他没完全讲出来,总归是一些异样的动静,这很难概括,无非就是奇怪的声音奇怪的东西,解决的办法倒是只有一种,无视它们,用各种行为表现出没有看见它们的样子就足够了。
但这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张守没让他自做打算,便举了几个例子,要求他在往上攀爬的过程中一直照做。
即便张乌一时半会可能听不懂这些举动的意义,但他也知道其中藏着对应意外情况的逻辑。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也不必想明白,只要去做就行了。
再按照张守的说法,在张乌到达一定高度的时候,会有接应他的人在那里。说到这里,张乌也听出来了一些古怪。
张守告诉他,无论见到什么都不要在意,只要一直往上走。还有,要趁时间还来得及。
什么时间?
张乌一时之间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多的就是自己已经命不久矣的各种方式,毕竟干他们这行的便是多遇到这种危机。
但张守不再回应张乌的疑问,只自顾自地玩手上的东西,甚至还背对着他,明显不愿意再谈。
张乌怎么敲击作响,捣鼓来捣鼓去也得不到他的回答,背影简直像一块默默伫立的黑石。
毕竟和对方不算熟,张乌放弃得很快,收回视线前还是下意识轻轻瞄了几眼张守的脖颈和腰部。
也不知道这家伙好不好收拾……
虽然选择听他的话往上去看看,但张乌还是要先去检查一下张爻的情况。他不愿意相信张爻就这么轻松地死了,往常见过不少死得莫名其妙的人,但张爻不一样,这样死得太跌份了,张爻自己接受得了?
张守还为张爻的伤口做过一些简单处理,想到这里,张乌不由得开始心思阴暗地怀疑,总不能是张守的药粉有毒吧。
到了躺在地上的人面前,张乌敏锐地察觉张爻看起来和之前不太一样。
如果说隔着距离的时候他看着生死不明,现在走近了,张乌觉得张爻的姿势就有些妖气起来,不人不鬼的,像他以前见过的很多奇怪东西,有点那种微妙的感觉,可细看,好像又不太一样。
张爻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水润的光泽,而显得有些古怪的丰盈,张乌看了片刻,突然明白了,这有点像泡胀的尸体,也像是张爻身体里挤满了未知的柔软东西。
也许是他看得太久,又还没行动,张守也来到张爻的尸体面前。
他毫不顾忌地伸手按了下去,脆弱的皮肤像是一层膜,轻易地被手指压下去,仿佛下面的骨头和肌肉都不存在了——张乌起初以为是这样的,但随着张守不客气的动作,扯破那层略显黏腻的油光人皮,它完全的非常轻薄地破裂开。
就像是虫蛹一般,内里的血水,极其粘稠的红色液体毫无波澜地展现在他眼前。裂开的皮囊仿佛极致盛开后渐渐枯槁的花与叶,揉碎般蜷曲起来。这一幕非常的恶心,但又有些奇特的瑰丽,总之,叫人感觉头皮发麻。
张乌没有闻到血的腥味,只有一股甜蜜的香,似乎还其中含有花的芬芳与诱人的苦涩,很容易就成功激起了他的食欲。如果不是一直旁观张守的行动,乍一看见这东西,张乌还真可能以为是美味的琼浆玉露。
饥饿的渴望似有若无的在他心里萌芽,然后开始增长,里面夹杂了些许躁动,张乌不免觉得恶寒。
张守默不作声地拿出刀,用力刺入红色液体之中,但刀尖没有触碰到血水,如果这是普通的人体融化而成的血水,那为何又能诡异地蠕动起来,躲避张守的攻击?
蠕动的液体透出一种渗人的活力,张守一出刀,它便如波浪一般迭荡,然后露出了周边的“岸面”。那些圈着红色水面,将之与人皮分隔开来的东西是白色骨头,已经失去了人骨该有的轮廓,显得形状特别怪异。
张爻竟然融化成了载着一船红水的人形棺。
这时噗通一声,张守往里扔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在血水里伸展开来,如一条白色的蛇静静横置在鲜红发亮的液体面上,但看它的身形、外观,张乌知道它只是有一点长得像蛇。
即便张乌没亲手碰过它,现在也大概清楚它究竟是死是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