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襄很怀疑安立奎给他搞特训的目的。无论是岳芳菲还是老拜伯,昔日会长哪个都不像是能接这怪物一拳的样子。
——地下训练场
盛襄从沙地上爬起来,擦擦鼻血。几轮挨过来,打得他早已没了脾气,面对铁拳,他甚至礼貌提议:“别打鼻子,鼻子还有用,谢谢。”
安立奎应声,一脚踹他屁股上,盛襄倒下后滚了两圈,最后“啪嗒”躺下。
安立抱着胳膊俯视他。
想也知道,他的表现入不了这位教官的法眼。
盛襄本质上是懒惰的。尤其当他体会过饥饿,相比留恋消失的腹肌,更希望有朝一日能窝在沙发里,把肚子吃得滚圆。
“我一定不是你心目中的会长人选。”他躺在沙地上喃喃,嘴角两块对称的淤青,看起来又可怜又滑稽。安立奎之所以选中他这个各项能力平平的感染者,只是因为兰登先站出来宣传自己是那临危受命的会长。
恩特隐修会失去精神领袖后彻底成了一盘散沙,即便成员有心选出新任会长,互相间谁也不服谁,导致竞选本身缺乏公信力。这时候正需要一个会长作为传承的象征,才能聚沙成塔。畸变在普通人眼里是洪水猛兽,在充满了风险爱好者的隐修会中却不算什么。只要盛襄成为会长,哪怕只有一个月,也可以名正言顺开展下一任选举。
安立奎图谋的大概就是那之后的事了,既想要个好控制的会长,又想要用一个感染者来开创异端统领人类的先河。
安立奎把他从地上拔起来,道:“我没这样说过。”
“那我一定是在未来得罪你了。”盛襄扭扭胳膊,发出咯吱声,“你才成天揍我。”
安立奎的绿眸像是密林夜间的萤火,他顿了顿道,“我透过你看到了一些暂未出现在你身上的东西。”
“啊,这可真是令人自信的挨揍理由。”
盛襄是极爱笑的性格,笑起来连带这张深邃的、严肃时略带忧郁的面孔也变得格外生动。
正如冰原人幻想的天堂里总有一个夏天,乱世中人总会憧憬一个盛世。
四海之内皆兄弟,包容并济,万世太平——
安立奎在他身上“看到”的,恰是某种属于鼎盛时代的奢侈品。
“身体是一个人最基本的权力半径,身体健康的年轻人站在暮年老人面前,什么话都不用说就代表了一种权力。在磨砺身体的过程中,人所激发出的前所未有的潜力,会让你的精神也受到鼓舞。你暴露出了一个致命的弱点,知道是什么吗?”
盛襄其实清楚安立奎打归打,出发点终究是好的,便也认真想,“我疏于锻炼,无论是反应力还是速度都不够。”
“嚄,手下和我说过一件事,人市上有个外乡男子一出手就折了两个恶种。”安立奎问,“那时候能打,现在为什么不敢反击?”
盛襄低下头,“你比那些混混强多了。”
“因为你害怕,认定自己不可能击败我——”
盛襄见过Geist超越人体极限的体术,潜意识中压根没打算主动出击,全顾着想怎么才能摔得轻一点。
“在人群中,恐惧是藏不住的。那种怯意不从你的语言里溜出来,也会从你的一举一动,乃至一个眼神中泄露!只要你怯了,你周围的兽群就会像闻到血腥味那样,从那一丝破口开始攻击,最终将你撕碎!”
“那又怎么样!”盛襄脱口而出,“面对的是比我强得多的人,害怕很正常吧。”
“要是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柔弱的Omega,你还会觉得对方比你强而不敢攻击吗?”
盛襄不知他为什么这样问,摇了摇头。
“如果那个柔弱的Omega是岳元帅呢?直到今天,那些恩特的老不死提起她还有三分畏惧。隐修会不乏天才,我看她未必最聪明。也不是最位高权重,晚年只不过是个被困在监狱里的老太婆。更不用说最强壮、最能打……但人们看到的她永远坚不可摧,即便在最危急的时刻,她也比任何‘强者’都坚信自己能赢——”
安立奎的语速越来越快,沉了一口气,方才缓和下来:“人类社会的上位者比的从来都不是绝对力量,而是权术和魄力。这玩意儿不是恶种能轻易学去的,我也不在行,只有人能琢磨透。”
盛襄愣愣地看着实验体向他伸出的手。他见到巨龙时,巨龙已至暮年无力回天,被困在最寒冷的高塔,寸寸凋零。而活在别人的回忆中的巨龙,则依旧飞龙在天,耀耀如日。
既然再强大的人,都会输。那么输就一点也不可怕了。
好像被人浇了一盆温热的水,盛襄顿时浑身舒展,不知热血沸腾是否就是这样的感觉。
安立奎把他拉起来,宽厚的掌心落在他肩头。盛襄想起之前挨揍前他也是这架势,侧身要躲,安立奎笑出声:“现在我不和你打。地鼠,之后两周他的训练就交给你了!”
女孩安静得像影子,有时难免会忽略她的存在。她站在盛襄身后,递来一块湿润的毛巾。
累西腓的地道四通八达,地下城里尽是高科技,回到地面,简直差了两个世纪。
即便如此,盛襄还是喜欢住在有阳光的地方。安立奎安排他在妓|院后花园的房间住下,寄人篱下,也没必要挑剔落脚处,盛襄累到虚脱,打开门就扑到床上,脱去上衣,白皙的皮肤上遍布青紫,没一处肌肉不酸疼。
一双小手带着丝丝滑滑的触感,拂上他的背。盛襄打了个趔趄。
地鼠在淤青处抹上药膏,瞥见他淡红色的耳垂,说,“把我当医护就好。”
盛襄任她翻面,总不能比小姑娘还扭捏。
“刚才和安立奎大人比试,我发现肖恩少爷有些心不在焉。不是害怕吧?因为人真正害怕的时候,是没空想其他事的。”
安立奎都没有察觉的东西,她只远远站着,竟然看得出来。盛襄睫毛半垂,索性承认道:“叫我肖恩吧。你说得对,我在想……我根本躲不开安立奎的攻击,即便他没有发挥全部的实力。”
“这很正常。”
“嗯,这才正常。”盛襄把头埋在枕头里,发出来的声音嗡嗡的,“那如果有人能在Geist的追杀下保全性命,那会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不过你看起来在后悔什么。”
地鼠抹完药,淡淡道:“有个小女孩为了追一只小猫,弄丢了家里的钥匙,找警|察帮忙,结果那个恶警看到家里只有她和姐姐两个女人,就随便找了个理由霸占了她们的房子,主人反而被赶出门。小女孩很自责,姐姐却告诉她,即便没有丢钥匙,只因为两个孤女好欺负,坏人还是会觊觎她们的财产。”
实在是个悲伤的故事,盛襄很想安慰几句,可地鼠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道:“永远不要为自己无心的过失而懊悔。我们得到的本来就很少,做什么选择都没错。”
“谢谢你特意讲故事安慰我。”盛襄坐起来,凝视着女孩山雾般的眼睛,试探唤道:“可可?”
“可可叫谁?”
“没、没事……”盛襄摇了摇头,爱莲娜是典型的拉美女人,而女孩看起来有黑人血统。而且爱莲娜的妹妹今年应该已经十四岁了,她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哪有那么凑巧的事?
“你认识一个叫可可的女孩吗?她来过金盏菊花园,今年应该有十四岁了。”
“是有个叫做可可的雏妓,很早就死掉了。你找她干什么?”
盛襄目光一黯,“她的姐姐拜托我……托我找可可。”
“她既然知道自己的妹妹在妓院做什么营生,应该不会对此感到意外。”
“……”
接下来的一整晚,盛襄都有些魂不守舍,外头又下起暴雨,地上的污垢非但没有被冲刷干净,污水和雾霾反而让世界看起来更浑浊。
翌日,大雨还没有停,地鼠就把盛襄带去郊外的训练场。
这着实是他见过的最破烂的训练场,跑道线画得歪歪扭扭,就连路障器械都是用废弃饮料罐压出来的。走到起始点,地鼠接过他的雨伞,说道:“就从这里开始,跑吧。”
雨滴连成一片片水柱,才站了几秒,雨水就糊住眼,眯着眼看,那些奇形怪状的路障像是一个个远古怪兽。
盛襄性子随和,骨头却是很硬的,想起贫民窟的一幕幕,自己受这点苦委实算不上什么。于是揉了一把眼睛,猛地冲出去。
训练场貌不惊人,路线实则艰辛,不只需要通过各色路障,中途还要翻阅一座垃圾堆成的山坡,斯巴达体能训练也不过如是。
跑着跑着,盛襄感觉嘴里被液体灌满了,是灌进去的雨水,还有铁锈味和酸味。这种痛苦和挨打还不一样,是一种绵长的折磨。
二十分钟后,他的双腿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灵魂仿佛被抽离,安静地省视身体的苦。雨水让下坡变得更加陡峭,在翻越五米高的垃圾山时,他脚下一滑,就这样滚了下来。最后从堆在身上的垃圾中钻出来,踉跄着站好,步伐逐渐迟缓。
就在这时,盛襄看到身边一个瘦小的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冲出去,她跑起来的样子不再是黑袍下的地鼠,反倒矫健得像野兔、像黑豹。她跑在前面,盛襄咬了咬牙,拼命跟了上去。
跑完全程的盛襄脱力地倒在雨里,闭上眼睛,雨水就变成了温泉,浸润他,温暖他。
地鼠踮起脚尖,在他头顶撑开雨伞,盛襄爬起来,模模糊糊看到了伞下的笑颜。
这么看,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稚气未脱。
在暴雨中训练容易伤风感冒。地鼠似乎对这方面很有经验,一回去就给盛襄备好药浴,然后又是一针特效药。一针下去,盛襄次日继续训练,周而复始。
之后几天雨停了,经历过最困难的跑道,斯巴达训练也变得和蔼起来。可一旦他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地鼠就会立刻增加其他项目。就这样过去十多天,盛襄晚上根本睡不够,一碰到枕头就像昏过去似的,倒是完全没空胡思乱想了。
终于,在盛襄第一次达到斯巴达训练目标的那一天,他提出:“我想休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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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襄要去兑现爱莲娜的交易,把那个最坏的结果亲口告诉她。
他来到爱莲娜频繁出没的旅店,从旅店老板口中得知爱莲娜要结婚了。
“她要嫁一个恶种。”老板语气轻浮,“听说是个上城区来的恶种高官,结了婚就能带她离开贫民窟,啧啧。”
八百万平方公里的巴塞境内三分天下,领土面积最大的是恶种部族生活的几大城市,其次是散落在辖区外围的无从属荒地,最后则是以累西腓贫民窟为代表的辖区。其中,恶种生活的地区鲜少有人类居住,当然也不乏有恶种豢养奴隶用于生产和食用;无从属荒地大都是高山地带和原始森林,人烟稀少;辖区内以人居多,而管理辖区的恶种所居住的城区,就是老板口中的“上城区”。
打听到爱莲娜的住所,盛襄立即动身。一路上节日氛围好像比此前更加浓郁了,小巷的围墙上到处贴着崭新的降临节海报,一片灰扑扑的棚户之中,广场上屹立的耶稣像耀耀生辉。
原来现在还没到狂欢月,当地人庆祝的节日是圣神降临节,盛襄后知后觉地发现。
“买一个面具吗?”兜售节日面具的男孩拦住了盛襄,“先生,买一个吧!很便宜的!”
盛襄对礼貌的孩子没什么抵抗力,顺手买下了面具,那是一张又哭又笑的悲喜面,左眼下画着一道金色的眼泪。
贫民窟里有上城区来的官员专用的驿馆。不同于一般旅店,门前总有夜鸟招徕生意,驿馆门前门可罗雀,恐怕连只雌鸟都抓不到。
感染病毒固然可怕,但最深的绝望还是怀上恶胎。出于某种生物自带的自我保护机制,腹中怀有恶胎的女子在怀孕期间畸变的概率极低,直到恶胎成型,新生的恶种就会吃掉母体破体而出。拥有人类母亲的新生代恶种反而能获得更稳定的父系基因,所以二十余年来,恶种年年向辖区索要祭品新娘。
战争爆发后,恶种不止继续索要祭品新娘,私底下的人口贩卖也更为猖狂。
盛襄不能随意进出驿馆,正在楼下踱步想办法,一块腮红从天而降,撒了一地红粉,盛襄抬头看到三楼窗前,有个女人怒目圆瞪,叱道:“你怎么才来!?”
爱莲娜今天没有抹那种掉渣的雪白|粉饼,露出自然的蜜色肌肤,在六月明媚的阳光下散发着流动的光泽,当真像是一朵娇艳如火的大丽花。
高跟鞋滴滴哒哒地往楼下跑。在美丽的外表下,盛襄嗅到了颓败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