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已经找到了这种完美的家畜,不是吗?」
“……”盛襄缄口不答,以免自取其辱。
「按照进化论的观点,从猿人到新智人进化了大约一千万年;从人到超凡者,至今只有四十四年,无论如何都只能算是进化的胚胎期;我承认,目前阶段大多数超凡者的大脑进化都还没有跟上身体进化,也因此暴露出了比智人更显著的劣根性。我们离进化的完美形态确实还有很远。”
对话不过五分钟,辛普森独到的演讲能力已彰显无遗,若非知晓他是恶种,盛襄恐怕也会被这种以退为进的表达说动。可是现在,语言远远无法熄灭仇恨的火焰,盛襄直截了当:“你到底想说什么?”
「站在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这是一场畸变,然而对于自然界、对于过去一千万年和更长远的未来——恶意病毒恰恰是神赐给人类的进化。工业革|命、技术爆炸,智人不断为了生存而扩张,为了扩张而掠夺……这个星球的资源已被消耗得差不多了,气候和环境也以年为单位变得越来越不适宜居住。以人类脆弱的肉|体,再过一百年就将无法适应这个星球——在这一点上,我与你们的科学家判断一致。任何无法进化的高级生物都将走向灭亡。」
老拜伯合上眼睛,“辛普森,你做人是总统阁下,畸变后是恶种大统领,权力对你而言触手可得,何必当起说客,来看一个将死老头的笑话?”
辛普森含笑:「我最满意的身份始终是传道士。如果您能被我说服,于我而言,会比破坏工业城更有意义。」
听到后半句,盛襄眼睛发红,手臂青筋暴起:“失丧环也是你搞的鬼吧!”
辛普森坦然:「在实施前,我也没料到你们中间的信任关系比春天的冰面还要脆弱。年轻人,事已至此,你还要坚定立场吗?‘恶种’何尝不是一种成见?就好比你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不幸感染了病毒,就被人类社会流放的你……你难道不是正在被奴役吗?基地屠杀你们,就和清理瘟猪一样。」
点燃怒火,勾起情绪,再用部分的现实和廉价的共情来佐证一个目的性的观点——政客操纵舆论的天赋。
大灾厄层层递进,一步步拆解他的道义,最终得出结论:「既然奴役不会消失,那么旧的世界被推翻,新的规则逐渐建立,落后者接受先进者的驯化,才能最高效地集合全部力量改变灭亡的命运。」
破旧的通讯室内沉默了几秒。
“呵呵。”盛襄随即嘲讽,“和平大奖要是还存在,该颁给你吧?”
辛普森上扬地“嗯”一声,似乎被盛襄意料外的回应取悦了。
「说笑了,如果真有这样的奖项,我想拜伯先生也该享有如此殊荣。」
老拜伯的病容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趴在案头不住地咳嗽,咳出浓稠的血。
智慧超群的恶种太了解老人心头扎得最深的那条尖刺,老人是人类的叛徒,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仅用语言就能将他击溃。
因而辛普森不紧不慢地说:「老会长,人造神畸变了,恩特隐修会唯一的保护伞倒下。霍尔曼基地早已将恩特视为邪|教,如果你们想在其他基地得到庇护继续发展,我劝你们打消这个天真的想法。早二十多年前我就警告过岳,超乎时代的观念一定会被人类打压,世上只有我愿意、且有能力领导这个组织!人类无法接受的实验,我接受;人类畏之如魔鬼的天才,归我麾下;人类不敢走的救世之路,我一往无前——」
岳入狱后,会长的位置就传给了老拜伯吗?盛襄乍一听难以置信,再想又觉得合理,也难怪是这样的信任关系,辛普森才会选择威胁老拜伯去注射血清作为议和条件。
老拜伯嗓音暗哑:“说了这么多,还是为了我手里隐修会的家族名单。总统阁下挑的时机,确实无可挑剔啊……”
这个条件的诱人之处并不在于辛普森有多合适,而在于别无选择。昔日岳芳菲还活着,纵使她毫无人身自由,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成员的精神象征,像一根无形的绳子将散落全球的成员意志凝聚。可她的畸变无疑是比死更令人绝望的消息——辛普森没有理由不宣传人造神化身恶种的新闻——对老拜伯来说,若组织无法从人类基地处获得庇护、又无法联络重要成员,那么消亡注定在几年内发生。
“只可惜,完整的名单早就被我毁了。”老拜伯说话时,伸出那双骨瘦嶙峋的手,叠在盛襄的手上。
联络台只能接收声音,盛襄屏住了呼吸……
「毁了?你舍得毁去这么重要的东西吗?拜伯,不要跟我耍小把戏,难道……你还想把最后的砝码交给你身边那位年轻人?」
相叠的手同时紧绷!
好在辛普森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想来你不敢把救世者的名单交给一个无关的感染者,交给一个未来的‘恶种’。」
盛襄摊开手心,在掌心看到一枚与“勘探者”徽章十分相似的蓝金徽章,细看别有玄机,在徽章的夹层里还嵌着一枚芯片。
老人指指自己,然后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写下:观星者。
盛襄不由瞪大眼睛,手僵在半空,迟迟没有做出收下的动作。辛普森说得没错,老拜伯没道理信任他,就连他都不敢想自己的未来会怎样……可老人又开始书写,这次是一句稍长的句子:相信你,或者接受终结。我选相信。
写完这句话,紧接着写下一串字符。
好像是密钥!盛襄掌心冒汗,提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将字符串全部铭记于心。
一边写,老人一边对着通话机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救了,我何必保存救世之道?”
对面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评估这句话究竟是绝望的呐喊还是狡猾的伪装。
「唔,亏我年轻时还曾相信过爱情会小概率出现在人类当中。啧啧,拜伯先生你害死她,诋毁她的信仰,最后又亲手摧毁了她的心血?」
老拜伯浑身痉挛般地颤抖,眼泪大颗地往下落,但他咬住自己的手指,没有让哭声传出来。
“是……我是个……世上最卑劣的爱慕者。”他轻声道。
恶种笑了,不是完全的嘲讽,也不见得多么快乐,
纯粹像一个乐子人冲浪时看到了搞笑视频。
在这种不合时宜的笑声中,老拜伯突然重重倒在通讯台上!
“喂!”盛襄连忙上前,结果发现老人的呼吸骤然停止。
急火攻心,心梗猝死。
那双浑浊的眼睛至死盯着一个方向,顺着目光看去,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报纸头条。
新闻照片中的女子黑发黑眸,面容看不太清了,但油墨印刷的大字号标题还清晰可见。
“我们仍拥有……团结、理性和勇气……”盛襄哽咽地念出来。
老拜伯死了。
眼前微微发花,盛襄想起搬进寝室的第一天,想起拉菲翻不完的白眼,候鸟贱兮兮的笑,大山那又臭又上头的柏油味,拜伯慈祥又孤独的眼神……
一颗心仿佛被捂热了,又毫无征兆地扔在冰天雪地中。
盛襄压抑不住地大叫起来,末了,又像是离巢鸟兽的哀鸣。
“我要杀了你!!”他撑起身子,握着徽章的手不住颤抖。
「你恨吗?你想为死去的人复仇吗?可你只是一个贱民,没有权力,也没有力量。如果不是你今天碰巧走进这间房间,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与我说上一句话。」
或许是刚才的惨叫过于凄厉,听得恶种心中燃起期待,愤怒往往伴随着无力和仇恨,这些情绪是病毒最好的养料。
他会变异成怎样的恶种呢?辛普森饶有兴致地掰着手指。
「想要变强吗?」辛普森用循循善诱的口吻,「你只需要一场变异,就能变为超凡者,幸运的话,你会变成我们中较强的那一类。」
盛襄合上老拜伯的眼睛,将观星者徽章小心放进贴身口袋,与另一枚放在一起。
他是弱小的,可他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拖累,还妄想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周围的人。
“我当然想变强。”
辛普森有意提醒他:「很好,年轻人。你还不知道外面的天地瞬息变了样子,畸变后的感染者与士兵打的不可开交,而大自然的咆哮,很快就要吞没这片失丧之地。只有变强,你活下去的机会才比别人多。」
人们曾在这片雪原仰望星辰、探索宇宙,如今最后的观星者就葬身在这荒废的梦想里。盛襄嘴里喃喃着每一个逝去之人的名字,大多是代号,不曾知道真名。但这些名字碎成千万片的浪花,水沫四溅,如同无数春蚕绝命吐出的丝线,将他与这个世界连起来。
他终究当了真。
那么,一切真正开始。
盛襄喉咙口干涩辛辣,眼泪滑进鼻腔和咽喉——
“我想变强,但,不想像你这样。你这个懦夫,不相信作为人的你强到可以改变这个世界,才会将变强的希望寄托于畸变,哪怕你自诩超凡,你也并不比手无缚鸡之力的岳芳菲更强。”
灾厄森然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有一天病毒大概也会战胜我,在那之前我或许活着,或许死了。等到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也只是败给命运,绝不是因为‘想要畸变后变强’那种懦弱的理由。”最后,盛襄拔断了电源。
我想用人的方式,打败你。
他在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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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回到地面,工业城里最后一架飞机起飞,向南驶去。
雪原最危险的并不是如白色狂龙般的暴风雪,而是突如其来的雪崩。监狱崩塌引发的震荡触发了数十公里外的索里拓山脉雪崩,大雪之下的坚冰如同一连串多米勒骨牌,每一环节的奔溃都将引发更大的连锁反应。
站在雪地上,盛襄开始耳鸣,那声音好像万兽奔腾,又好像远古传来的神秘吟唱。
他看着茫茫的白潮,一团翻滚不已、模模糊糊的白色势不可挡。
大地发了狂。
大雪仿佛一个站起来能撑破天地的巨人,当它还看起来很远时,几秒后就会让人彻底放弃逃跑的念头,四溅的白色飞沫,将死亡具象化。
周围还有没来得及上飞机的士兵,和正与士兵交战的畸变恶种,这个时候也都停下战斗。在自然浩瀚的力量面前,人亦或恶种的力量都微不足道。
一个士兵双膝跪地,亲吻着项链上的十字架,在灾难面前释然,动情呼唤他的上帝。
盛襄按着藏在胸口的两枚徽章,心跳如擂,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
「活着就是胜利」
「你对与生存这个目标,必须无比坚定」
……
盛襄夺来那名士兵腰间的战术绳,追逐盘旋半空的鸟类恶种,将绳子末端套在一只掉队的雪鸮足上。
他曾亲眼见证过恶种雪鸮的喙能瞬间穿透头骨,如果雪鸮受惊调头来攻击他则必死无疑。但也只能亡命一搏,雪鸮生长于雪原,天生对于灾害敏感,在雪崩来临之际,它的本能反应就是躲避雪崩。
雪鸮的体型约有一头羊那么大,还是不及成年男子的体重,盛襄没能如愿离地,便死死拽住绳子一路拖行。
眼见身后的白潮忽远忽近,让人产生一种还差一点就能逃离雪崩的幻想。
随着雪鸮体力透支越飞越慢,他还是被白潮的末端追上。盛襄两眼一黑,几秒内就被大雪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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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的太阳照亮了雪原,金色的光泽在少年眼睑处落下一层阴影,胸口起伏着,身体如婴儿般蜷缩,陷在野兽厚实的绒毛里自然而然地打着小呼噜,睡沉了。
少年身边,是一只比狼还大一倍的白色类犬生物,它几乎与雪融为一体,闭合的眼睛呈现一道山雀般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