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圆罩里,描金珐琅钟慢悠悠地晃着摆锤,一缕带着香气的檀香烟在荣坛的客厅散开。
荣坛一如既往的热闹,堂内雁翅般排开二十把太师椅,已坐了十来个香主。见客人进来,所有香主齐刷刷起身,拱手恭迎。
带队的高峻霄率先向桂姐递上见面礼,紧接着便介绍起身后的黄小仙与罗裕东,他们十九路军即将换防上海,到时候可能需要临时征用一些码头运送士兵和物资,希望桂姐行个方便。
他们提前递了名帖,又携带礼物,礼数周全,桂姐轻轻摇晃扇子显得很满意,亲手接下礼物转交给一旁的小米,她表示青帮速来同军方关系融洽,若要征用码头或者铁路,只要提前通知一声,荣坛的子弟一定配合。
树影在地毯上移动,大家聊得差不多了,桂姐将伍爷和姜云推出来,让他们晚上好好招待十九路军的客人,就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开了,随之香主们纷纷告辞。
“诸位日安,我是荣坛的师爷姜云。”姜云一副初次见面的模样同高峻霄握手,“我已定好新雅饭店的包间,烦请几位尊客移步,我们去那里继续聊。”
罗裕东忽然问道:“我听说荣坛还有一位主事,不知小夏先生今晚能不能来?”
当然不能!但是她不来,难免显得傲慢,罗主任心里留个疙瘩就不好了,高峻霄急忙朝姜云使了个眼色。
姜云微微颌首,似乎早有准备,据传日本人悬赏两万大洋买小夏先生的脑袋,为了安全他实在不方便露脸。
不过……姜云轻咳一声转了话峰,小夏先生知道十九路军会换防上海后,便提前备好了礼物。
他摸出一份小折子,展开是一份枪.支转赠协议,足足两百座马克沁,最后还盖着“夏时勤”三字大红印章。
霎时,罗裕东的表情从震惊转换为欣慰:“竟然能见到小夏先生名讳,罗某真是三生有幸啊。”
“希望罗主任不要外传,他的真名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伍爷大义凛然的将折子交到罗主任手中,“小夏先生曾讲过你们是一只爱国的军队,希望你们好好保护上海滩的百姓,免受列强欺辱。”
“嗯!罗某必将把小夏先生的原话告诉我们军长。”罗裕东郑重的将折子收进口袋。
这行为把黄小仙看懵了,低声询问为什么小夏先生留个真名,他们罗主任就激动的不行,名字不就是给人叫的么?
啧~倒霉孩子连这都不知道,这不是常识吗!高峻霄翻了个白眼,念在多年的情分上还是解释,主动告知真名,对江湖人来说是极大的示好,相当于赌桌上白送你一张小王。
他们正式拜师时,会由长辈赐号或者改个名字,表示你同原来的生活做切割,以后生是江湖人,死是江湖鬼。
而且江湖中人常游走于法律边缘,外号能模糊真实身份,避免犯事后牵连家族,祖坟被掘,或避免官府、仇家追查,翻出你其他旧账。
言毕,黄小仙一脸恍然大悟,那边姜云客气的招呼众人上车去吃晚饭。高峻霄望了眼珐琅钟,太早了吧,不过广府人习惯喝下午茶,也不是不行。
离影墙百米远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上去人数众多,姜云微微皱眉大声呵道:“荣坛有客,明日请早!”
话音刚落,堂口两侧冒出七八个穿短打的护卫,呈扇形围了上去,将大门堵的严严实实。
“特么给老子滚开,山鬼求小夏先生做主,有歹人烧我仓库!同伙包庇还拒不认罪。”山鬼的声音及其洪亮,整个前院都回荡着他的尾音。
“呸!你个臭水鬼骂谁是歹人,我们顺丰码头正经做生意,斧头帮余邪求见小夏先生,你帮中山鬼到我方地盘闹事,你管还是不管?”余邪不甘示弱,两边齐声起哄。
隔着影墙都能听出来着不善,守卫还要驱赶,伍爷立刻抬手制止,眼中却闪过一丝担忧:“让各位见笑了,你们先去饭店,我处理一下家里的事情,稍后再来。姜师爷,你先带队。”
姜云转身邀请高峻霄一行人往侧门走,先坐他们荣坛的车子离开吧,晚点再把军方的车子送到司令部。
“留步!”
随着急促的喊声,庞民友从影墙后蹦出,三步并做两步径直跑向高峻霄,拉起人就外走:“我见到你的车,就猜你在里面,帮哥哥一个忙,回头请你吃饭。”
我?高峻霄脑子空白了一瞬,找我有啥用,我又不是警察。
“嘿,等等。”伍爷一把揪住庞民友,“老庞,你拉我弟儿干啥,他今天有正事,没空陪你查案。”
外头又响起粗鄙的对骂,庞民友尴尬的对罗主任笑笑,迅速将前因后果复述一遍,现在的关键就是何小姐的仓库能不能开,能开,皆大欢喜。
啥仓库?高峻霄一头雾水,别说他两还没一起生活,就算以后结婚了,何清澄也不一定将所有的东西都告诉他。
再说何清澄最讨厌别人碰她东西,他脑海里全是打开仓库后,媳妇甩脸子,把他耳朵拧下来的场景,光想想耳朵就痛了,不行不行……
外头浓烈的火药味弥漫到了内院,庞民友顶着巨大的噪音晃动高峻霄:“你怕什么呀,何小姐之前写书的时候,我可帮了不少忙,要是她在肯定会答应的。”
她是她,我是我,高峻霄机械的摇头,她那里水深的很,万一让外人见到不该见到的东西,何清澄的脑袋就该搬家了,到时候我跟鬼结婚啊。
庞民友斜眼骂了句:“怂货!我算看出来了,你做不了主。这样,你立马打个电话给她,口头授权你开一下,或者问问她仓库钥匙放哪了,一把十字的钥匙。”
钥匙!高峻霄的记忆像是突然打开的泄洪闸,何清澄临走前确实给了他一串钥匙,有房门钥匙,有汽车钥匙,办公室钥匙,办公室抽屉钥匙。
还有一把特别的十字黄钥匙,问她干啥的,何清澄笑笑只回答都有用。秉持着多干少打听的原则,高峻霄当时没有在意,原来真有门道。
“电话估计不行,她去乡下收东西了。” 高峻霄故作为难的说道,“不过……我好像有钥匙……呃~也可能不是你要的……反正试试吧,我刚巧带着,万一是呢。”
几口大喘气差点没把人噎死,高峻霄恶趣味的欣赏着庞民友,他的表情由失望变成惊讶,然后又变为气愤,最终硬生生的压下怒火挤出笑容,嚯嚯嚯,不愧是华人探长的原型,表情很有层次,徐锡要跟人家好好学学。
“罗主任不好意思,我去救个急,不能和码头的兄弟闹僵了,咱们还要运输物资呢。”高峻霄找了个借口。
“没关系,晚饭就是聚个人气,你们都去码头了,不如我们也去,人气就散不了,正巧我也想看看大上海的码头。”罗裕东笑着说道。
“我自然没问题。庞兄,你呢?”高峻霄问身前的庞民友。
“我也没问题。只要你们别介意现场的焦糊味。”庞民友点头肯定。
三辆黑色轿车和一辆警车呼啸而至码头,天边的白云压在仓库黑漆漆的废墟上,高峻霄感到一种莫名的违和,谁会在光天化日下纵火,不应该在夜黑风高月吗!
一墙之隔,清澄租的仓库完全背阴,在一片仓库平房里显得有些逼仄,这风水看上去就不好,怪不得会惹上官非呢。高峻霄先安排姜云带罗主任他们沿江边逛逛,自己则往仓库走。
但是走到了跟前,高峻霄才发现这间仓库其实比四周的房间还高上半截,几乎贴着墙建,而且缝隙吹来的风,能闻到河水淡淡的腥味,说明离水道也近。
这地方不适合放木质或铁质的东西,容易受潮啊,高峻霄断定仓库里没有武器,除非她不想卖货了。
思及此处,高峻霄胆子大了很多,吱呀,仓库的大门打开一条缝,里面伸手不见五指,高峻霄仅让庞民友跟着他走进去。
“哎,凭什么不让我进,你们是不是要搞猫腻。”山鬼不满的指着高峻霄嚷道。
“你进个屁,这块是私人仓库。”余邪说话很不客气,还故意加重了“私人仓库”四个字。
眼看着两人又掐起来,庞民友低声斥道:“都别吵!山鬼,不让你进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那些手下,拿棍的,拿刀的,万一人多手杂,缺了,坏了,不是你也是你了。”
闻言,山鬼瘪着嘴犹豫了:“那,那多我一个呗,我不带手下,庞队长,你看着我不就行了,我就想抓纵火犯,绝对不动人家的东西。”
“你和那小子都进来。”高峻霄冷冷瞥了余邪一眼,径自往里面走。
哒,白炽灯一瞬间照亮了整间仓库,可一眼扫过去,偌大的仓库空空如也,庞民友疑惑的挠挠头。
倒是山鬼目标很明确,一直低着头,沿着滴痕走,顺着他的脚步,高峻霄远远望到,仓库的西北面有一摊褐色的污渍。
“庞队长,你看,这就是纵火犯的老巢,他们之前的汽油就存放在此。”山鬼兴奋地围着污渍转圈圈。
一嗓子后,高峻霄身侧有风掠过,再抬眼余邪和庞民友已经蹲在了污渍旁。
就在大家产研究那摊污渍时,他鼻尖触到一抹若有似无得香味,心跳不由慢了一拍,这味道同何清澄身上的如出一辙,但又带了点别的什么香气。
空气被香味拉成了一条细细的缎带,引领着高峻霄一步步接近,爬上竹梯子,意外发现仓库东面还有一处小阁楼,阁楼里横平竖直的叠放了二十四口大箱子。
嗅了嗅,哦,是樟木箱!嘶~高峻霄一不小心撞到了后脑勺,这破地方根本站不直,他弓着背打算离开。
可香味的来源就在眼前,他又折回去,鬼使神差的打开了面前的一口箱子,浓烈的香水味蜂拥而出,他立马捂住口鼻挥了挥。
“好香啊!”
“什么东西这么香?”
楼下的人似乎都闻到了香气,纷纷聚拢到梯子边,庞民友问到:“则修,上面有什么?”
“我媳妇的香水瓶打翻了。”高峻霄惋惜的扶正空瓶子,肯定死贵。
箱子里一目了然,好像都是香水和花露水之类的东西。玻璃瓶子横七竖八的交错在一起,分格的海绵也东一块西一块,明显有人翻过。
这时,脚下踩到一个硬物,一把精致的小锁泛着银光,高峻霄捡起来,果然在锁眼周围发现了铁丝撬动的划痕。
“庞兄,你找的那个纵火犯,还是个偷儿,他把我家箱子撬了。”高峻霄用两指夹着小锁对庞民友说道。
“啊?少什么了?”庞民友迅速爬上来,嗙,他抱着脑袋嚷道,“哎呦,垃圾地方这么低,小孩才能呆。”
“庞队长,当心撞头,这个阁楼用来存放贵重物品,特意设计的低,类似防盗保险。”余邪不禁朝他们喊道,“平时我们都用滑轮,把货物吊上去,再找个人坐在那推一推哒。”
庞民友神色严肃起来:“余邪,麻烦你把我们队里技术员叫来,然后其他人封锁第一现场。”
“等一下,先别封。”高峻霄喊停了余邪,“小兄弟,这些箱子什么时候吊上来的?看灰尘,好像不是同一批。”
“没错,都是两箱两箱来的,我记得寄送地址是汉口,总共二十六口箱子,还有两箱没到。”余邪认真答道。
“这么多,何小姐想倒卖香水啊?”庞民友不禁调侃道。
高峻霄解释:“什么倒卖,这都是她的嫁妆。我老丈人在她出生的时候就开始置办了,一年一箱,不过我媳妇读书多,岁数刚巧卡在了二十四,结婚时报数,‘四’字多难听啊,她不乐意,一定要再置办两箱,凑个六六大顺。”
“原来如此,不愧是大户人家。”庞民友竖起大拇指。
“庞队长你可要严查,怎么能偷人家的嫁妆呢,太不要脸了。哬~tui!”山鬼一口老痰吐出,要不是余邪缩的快,就该落他鞋面上了。
“辣你.妈妈。给老子擦干净。”余邪瞬间爆发,一把揪住山鬼的衣领。
“狗.日的,敢骂我娘。”山鬼一记头槌撞开了桎梏,“你不就是不爽我抢了你的红酒订单吗!装什么大以巴狼。东西都烧光了,好让我延期赔款是吧。”
余邪顾不上伤,龇牙咧嘴的同山鬼扭打到一块:“胡说八道,红酒订单价低者得,我拿不到你那个价格,没话好说,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钱的买卖没人干。外面多的是订单,没有红酒,我还有黄油呢。”
“别打别打。再打小夏先生也来不了。哎呦!”庞民友情急之下又撞到了脑袋。
小夏先生,红酒,仓库,阁楼,嫁妆箱,香味,突然,脑中惊雷乍响,“嗡”的一声将高峻霄拽出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