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快点，这一批实验体抓紧处理掉，别留下任何痕迹。”

好吵。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上方人影模糊，身体被粗暴地抬起移动。

“粉碎机过载，无法运行！”

有人惊慌地喊，立刻被另一人“嘘”了声。

“吵什么吵，督察现在忙得焦头烂额，没空一个个检查。”

这道声音沉默片刻，他感到有视线在身上游移：“0723号实验体，舟潞。我记得这个实验体接近预测寿命了吧？”

“是……是，而且最近几次实验数据显示，他的各项指标都远低于最低阈值，已经没有任何实验价值了。”

“那就行了。”没有丝毫犹豫，那人下达指令，“直接装进实验废物箱，之后在垃圾场统一处理。”

短暂的死寂过后，舟潞的身体被粗鲁地塞进一个黑暗狭小的地方，遍布的尖锐利器刺破皮肤，痛感却微弱迟钝。

空气稀薄，刺鼻的化学药剂混杂在一起，舟潞的脑袋又开始发晕，他试图睁大眼睛，却还是无力抵抗，只能任由意识陷入深不见底的昏沉。

-

意识漂浮在半睡半醒的边缘，轻微的痛感却如影随影。舟潞再次醒来，四周一片幽暗，只有散落的金属垃圾反着光。

垃圾场？

大脑又是一阵眩晕，舟潞下意识按住太阳穴，手指触碰到温热的人体皮肤，陡然僵住。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不再是细细短短的小鼠爪子，肌理紧实骨节修长，是人类的手。

……他变成人了？！

突如其来的喜悦充斥着大脑，舟潞定了定神，梳理着杂乱的记忆。

自己原本是实验室的小白鼠，平日里打打药、跑跑迷宫、看看电影，吃喝玩乐都有专人伺候，还算过得舒坦。

除了发现隔壁的小鼠隔三差五便会换掉一批，日常担心自己不知何时便会被拧断脖子以外，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直到某天它突然发现，自己能够听懂人类说话。

开智的小白鼠不满足于困在笼子里的生活，随着实验逐渐深入，它了解的人类世界越多，也就对实验室外面越发向往。

终于在某次，趁着实验人员的疏忽，小白鼠从笼子里越狱，刚成功溜出实验室的大门，还没来得及畅想美好未来，拥抱自由鼠生，墙角传来一声猫叫。

小白鼠颤颤巍巍扭头，一坨油光水滑的肥猫趴在墙角，与它对视后，悠闲地舔了舔爪子。

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一瞬间爆发，小白鼠凄惨地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没想到眼睛一闭一睁，自己竟然变成了人类，还是个被废弃的实验体人类，和他倒也算是同行了。

最初的那些画面在记忆中重现，舟潞不由得黯然。

这种陌生的情绪并未持续多久，舟潞环顾四周。

当务之急是逃出这个地方。

先前那两人的对话中提到，之后会在垃圾场统一处理废弃物，舟潞撑起身体，刚迈出步子，却陡然脱力，全身瘫软着又跌坐回垃圾堆中。

在他的动作下，垃圾山发生了小小的塌陷，清脆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在这片空间中仿佛被放大数倍。

怎么回事？

舟潞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如今的身体，明明是成年人类的体格，却丝毫使不出一点力气，就好像这具躯体只是一座空壳而已。

他突然想起听到的对话，那人说，这个实验体已经接近预测寿命，各项指标也远低于阈值。

舟潞苦笑，没想到这个人类体验卡的有效时长这么短。

他放弃地长叹口气，正要闭上眼睛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前方的黑暗中却隐隐传来某种危险的气息。

是要来处理他的人类吗？

舟潞心中惴惴，那气息越发接近，目标十分明确地直直冲他而来，借着仅有的一点微光，舟潞看清了它的轮廓。

身形圆润，硬质的甲片覆盖住整个脊背，背上伸展着宽大的透明翅膀，翅膀高速振动发出规律的嗡嗡声，也将一阵难言的腥臭带了过来。

这个生物——姑且算是生物的范畴——身前有两对细长的、竹节一样的前肢，布满锋利的斜三角形倒刺，不断翕张蠕动的口器流着粘稠的涎水，似乎还在咀嚼什么东西，两只巨大的复眼闪动着莹莹绿光，映出舟潞的脸。

虫子。

而在实验体舟潞的记忆中，这东西有个更为官方的称呼——异形。

舟潞全身的血液几乎都被冻结。

作为小白鼠的时候，他见过甚至吃过虫子，但是这么大的一只怪物直挺挺戳在他面前，舟潞只觉得自己要成为虫子的美食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从那口器的缝隙中，看到一块没被嚼碎的人体残肢。

异形紧盯着舟潞，舟潞也紧盯着它，口器停止了咀嚼，代表这一餐的结束。

也是下一餐的开始。

舟潞瞳孔紧缩，就地往侧旁一滚，与此同时，锋利前肢狠狠插在舟潞方才的位置，那里刚好有块没被切割的金属板材，因为猛然形变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猎物竟然逃开，这一举动引起了异形的愤怒，翅膀扇动的频率加快，伴随着高亢的嗡鸣，它以与笨重身躯极其不符的灵活度转向了舟潞。

舟潞连滚带爬起身，跑向另一处垃圾山。各处绵延的隐痛让他脚步踉跄，更令人绝望的是，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身体中残余无几的生命力正在急速流失。

他喘了口气，肺泡因大口呼吸几乎要炸开，视线也逐渐模糊。

这场捕猎显然是单方面的围堵，异形发现这个人类异常孱弱的体能后也放下警惕，挥舞着坚硬前肢，每一下攻击却都刚好错过舟潞的身体，似乎是知道溢满恐惧的猎物才是最美味的盛宴。

舟潞跌跌撞撞攀爬上一座垃圾山，脚下一滑，整个人顺着坡度摔了下来。异形也失去继续追逐的兴趣，硕大的阴影投射在舟潞身前，将他整个人笼罩住。

舟潞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前陡然一黑，他想要逃开，却再也没有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刀一样的前肢向他砍过来。

尖刺深深没入舟潞的肩膀，鲜血喷涌而出，很快浸透了他的衣服。浓重的血腥味灌进舟潞鼻间，和异形肢体的腥臭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失血过多带来昏厥，舟潞眼前发黑，苦中作乐心想，好在不算很疼，也就和前世被切开颅骨、安置电极那种程度差不多。

异形抽出前肢，倒刺牵拉皮肉，又一寸寸撕扯开的痛觉让舟潞不住冒冷汗。

这东西就不能给他个痛快吗？

做人很好，下次不做了！

像是听到了舟潞的心声，异形停顿片刻，巨大口器正对着舟潞的肩膀，突然张开，里面排布更多细密咀嚼的尖牙，迫不及待想要享受美味。

舟潞闭上眼睛，骨骼被硬齿咬合的脆响近在耳边，在这样的情况下，身体的记忆却被唤醒。

作为实验体，他的痛觉神经早就在无数次电流刺激和药物注射下退化麻木，只保留了一部分，为了避免在濒死时，却不知道自救，或者自裁。

0723号实验体舟潞，是注定要与异形战斗至死的人形兵器。

现在却只能在异形的蚕食之下等死。

-

异形突然停下咀嚼，舟潞想象中的昏迷并未出现，他睁眼，却发现巨大的怪物竟然在颤抖。

还沾着鲜血的口器急促开合，脊背上的翅膀也以惊人的频率振动，明明是恶心可怖的一张“脸”，舟潞却硬是看出了情绪。

震惊、痛苦、不可置信。

舟潞：……我有这么难吃吗？

近在咫尺的距离，舟潞吸了吸鼻子，捕捉到一丝奇怪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被烧焦了。

身体内部升腾起异常的高温，舟潞抬起手臂，却发现皮肤变得近乎透明，血液在表层之下疯狂涌动，流淌成鲜红的河。

异形爆发出哀鸣，触足后退着远离这个奇怪的人类，它的坚硬口器发出被烧灼后碎裂的脆响。以接触到人类血液的尖齿为中心向外扩散，都变成了焦臭漆黑的一片。

下一秒，异形的坚硬甲壳迅速碎裂开来，透明翅膀化成齑粉消散，球形的身躯也像是被挤压似的产生崩裂。

异形发出嘶哑的啸叫，黑色黏液从它的身体里不断滴落，这些液体极具腐蚀性，将周遭圆形范围的金属垃圾都融成了一团碎渣。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舟潞还没反应过来，四周又迅速恢复成死寂。

更令他惊讶的是，伴随着这个怪物的消亡，自己的身体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充盈，似乎是注入了源源不断的力量。

舟潞看向自己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过短短的几分钟，肩膀处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已经消失不见。

而他的身体也逐渐恢复到正常体温，肤色不再透明。

实验体舟潞的记忆碎片再次浮现，虽然在伤口恢复的速度上，他确实比正常人要快上不少，但并没有针对异形的效果。

毕竟异形的产生原因诸多，不同生物在不同的触发条件下，产生不同阶段的异形，彼此之间都有巨大差别。

难道是长期生化实验带来的副作用？他皱眉，在脑海中搜寻一番，并没有获得类似的答案。

舟潞站起身，尝试动了动身体，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甚至原本的气虚羸弱也一扫而空。

难不成……这个异形给他补气血来了？

舟潞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暂时将这个可怕的猜想丢到一边。

此处不宜久留。

实验体的记忆逐渐与小白鼠相融合，舟潞俯下身，低声忏悔着，从异形没咀嚼干净的残骸中翻出个破旧的通讯器，正要往自己的手腕上扣，突然停住。

联邦为每一个公民都植入了身份识别芯片，佩戴好通讯器后会自动绑定，并将数据上传到监测中心。

但他不能暴露身份。

舟潞盯着自己的手腕，苍白的皮肤下，青紫色血管隐隐跳动。

他咬咬牙，在腕间划开一道，鲜血汩汩流出，衬着半透明的肤色更显狰狞。舟潞在伤口里细细摸索，指尖触碰到小片尖锐触感，他稍一用力，食指和中指并起，将芯片夹了出来。

舟潞看了这玩意一眼，便随手丢开，将找到的另一个芯片嵌进血肉中。

通讯器感应到手腕内侧的植入芯片，悬浮屏闪动片刻后跳出了原本主人的信息。

舟潞一目十行扫过去，周路，联邦D级平民，孤儿，单身，无业游民……是这个世界无数普通人的缩影。

但是这人早已成为异形的腹中之物。

目光停留在最后一行。

【居住地：7区下城区克萨街道1776号514室】

屏幕上地图红点闪烁，距离他现在的位置大概有十公里。

是个藏身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