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身影却急促而逝，转眼间便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你是在看天上的烟花吗？”骆萱笑着催促道，“走啦，那边听起来好像更有意思！”
云昭这才回过神来，她抽回了自己被人挽住的胳膊，说道：“公主殿下行行好，我可不想坏了亲哥的清誉。”
“这不是正好。”骆萱一脸的天真烂漫，与初见之时简直判若两人，“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做我的驸马啦！”
云昭点点头：“好，放了我哥，我勉强考虑。”
“我可不考虑！”骆萱腰间的鞭子随着她的跃动而荡来荡去的，盛气凌人的面容也染上了一抹不自然的红晕，“你俩虽然长得挺像吧，可是又完全不一样。”
“哦？”云昭很喜欢听她絮絮叨叨自家兄长这些年的近况，“怎么说？”
“嗯……你哥比你温柔多了好吧！”不过话虽这么说，可骆萱想了想又似乎不是。云骁对她是表面上的知礼和温和，好像她永远都走不进他的心里。而云昭不同，她面上虽是淡泊疏离的，甚至说起话来有时候也冷漠无情得让人心寒，不过在她的心里，似乎是有些关心自己的。
她虽然贵为公主，可到底也经历过人情世故、人间冷暖，什么真情什么假意她自然能看得明白。
不过喜欢却是一个很奇怪的感情，有的时候你觉得努力就会有回报，有的时候又会怀疑自己的努力是不是都白费了。
骆萱看着云昭的眼睛，她的眼里有绚烂的烟花，在明亮的眸里绽开了。
于是她笑了笑，说道：“你们的眼睛也不一样。”
云昭的目光从远方的天际收回，她望着身旁这位蛮横娇惯到有些无理取闹的公主，认真严肃地道了句：“骆萱，谢谢你。”
谢谢你照顾他那么久，谢谢你还让他好好地活着，无论你做这些是不是出于目的，她都很想谢谢你。
公主却依然坚持：“那就做我的驸马！”
……
篝火燃起高高的火苗，火星子点闪着热闹又昏暗的夜晚。
他们赶过去的时候已经错过了祭祀，不过祭祀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无非就是向神明祷告一番，祈求今年的丰收和来年的风调雨顺罢了。
祭祀之后的闹秋会才是真的好看。无数个日子的辛勤汗水，春播、夏忙，终于迎来了秋收，这不得敲起锣来打起鼓，热热闹闹地庆贺丰收？
穿着石榴花裙的姑娘们欢快地跳着舞，腾跃的雄狮戏着高高抛起的绣球，优美的唱腔，精彩绝伦的戏服，这些无一不在吸引着骆萱。她痴痴地望着，不由得扯了扯云昭的衣摆，一脸向往地问她：“欸，你们大兴的婚服，比这还要好看吗？”
嗯……怎么说呢，虽然云昭也没觉得有多好看，不过确实是比这些要好看上千倍百倍的。
所以说北狄的婚服是有多难看，才会让公主殿下这般心生向往？云昭正要问她，却见公主的眼睛骤然睁大，然后一把将自己扯到身后。
骆萱眉心一皱，或许是疼得，又或许是震惊，她的身体沉沉地、缓缓地向云昭压了过来。
“——阿姐！”
篝火的星子和唱曲儿的人都被谟吉这一道惊起的声音给震得停滞了须臾。
这声音痛彻心扉，连带云昭的心声也被谟吉代替着喊了出来。她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抬手扶着骆萱，眼睁睁地看着“李佑”从自己面前逃离。
谟吉发了疯似地追出去，可那人的轻功极好，他又挂念着自己的阿姐，又发了疯似地跑了回来。
唱曲的人不知道人群的外围究竟发生了什么，继续自顾自地唱下去。
骆萱的声音轻轻悠悠的，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气力，她倒在云昭的怀里，抬手摸了摸云昭的脸，嘴巴张合着……
好吵啊，这里好吵啊……她听不见她说话。
“闭嘴！”谟吉提剑威胁道，“都给老子闭嘴！”百姓们都惊叫着远离他，他此刻活像是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的他。他跪下去握住阿姐的手，拼命捂住阿姐流血的伤口。
“有大夫吗？”云昭也有些慌神了，她握住从自己的脸颊上滑下去的那只手，提高声音问，“这里有大夫吗！我家姐姐受伤了，救救她好吗？”
没有人回应，大家都避之不及，没有人回应。这是什么糟心窝子的事儿？刚祭祀完就闹得这么不吉利！这是要降下什么天灾人祸吗？
“对，顾文若……”云昭颤着声音道，“他懂些医道，我们快回去……你抱着骆萱回去，我去叫他过来！”云昭突然很后悔没有叫上他一起出来，又更后悔今天答应骆萱出来。
她几乎是飞奔着回去的，路上撞到了许多人，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这样讨厌热闹。这条被人潮挤得水泄不通的小巷，疯了，快让她发疯了！
天上的烟花还在庆贺着丰收的喜悦，好吵，齐鸣的锣鼓，好吵啊……
那把刺向骆萱的匕首，还安安静静地在泥土里躺着，上面沾满了鲜红的血迹，至少象征着一年的不祥之意。
武器本来都是冰冷的、安静的、寒凉的，是人和情绪让它沾满了杀戮。被刀刃刺中的人若是死了，这刀也就活了，活成冤孽的样子。
骆萱只是下意识地拉开了云昭，她根本来不及细想，就生生挨下了那一刀。脱力的感觉还让她不断地下坠着，她的发间还别着那支算不上精致的玉兰花木簪。
她感觉自己在人群里头飘乎着，在热闹的人群里飘着。她的弟弟说要坚持住，可是胸腔好疼好疼，但她一定要坚持住。她控制着自己不要闭上眼，她畅想着未来和明天。
八月初八了，还有七日便是中秋节了。她听云骁说，中原的中秋节很是好看，大街上、小巷里都是好看的花灯，中原的中秋节也很热闹，比这天的赶秋会还要热闹。可以看烟花、赏月、吃月饼，还有她从没有尝过的桂花酒。可以穿着喜欢的衣服游街串巷、泛舟湖上，思念着远在天边的家人。
那时候，骆萱便笑着问他，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呀，狼才喜欢看月亮呢，还喜欢在月圆之夜对着它嚎叫。
不同地方的月亮也滋养着不同地域的文化，云骁并不去反驳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天上的月亮。
八月十五的月亮，明晃晃的，跟晨起暮后的阳光一样暖。因为他知道，远处也有人正和他一起看着这轮月亮。
听闻骆萱要去中原看中秋节的月亮，平日里不爱讲话的云骁也健谈起来。他说起他的家乡，如同挥兵北上的将军，指点江山也好，激扬文字也罢，他偏爱那片地方。
说得骆萱也想亲眼看看他爱的那片地方了，还有他爱的那盏圆圆的月亮。
她的思绪越来越轻，几乎薄如蝉翼，可身体却越来越沉，不断地下沉再下沉。
上弦月却弯弯地挂在屋顶上，像一把弯弯的钩子。骆萱的眼睛微微闭上，又强撑着睁开，她的耳边好像一直在回响着弟弟的喘息和悲愤的声音，听不太清了……
他在喝令毫无道理的人群让开一条生路，他在恳求袖手旁观的人让开一条活路……
骆萱还在人潮的拥挤里飘荡着。她的视线模模糊糊的，她看高高悬着的弯月一点都不美好，一点都不动人，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直直便往她心头上刺——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飘走了，可她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做呢……
她的声音也模模糊糊的，淹没进了汹涌的人潮里。
云昭带着顾文若赶过来的时候，她还在谟吉的怀里，眼睛在望着弯弯的月亮。
清水河的小桥畔，谟吉坐在冰凉的石头上，他紧紧握住阿姐温热的手。她的手里握着那支有些粗糙的玉兰花木簪，她的手指轻轻地颤着，声音也轻轻柔柔的——从来没有过的轻柔。
“姐姐好像不能陪你了……”骆萱望着谟吉，铁血般的汉子流泪了，点落在她的脸颊上。
“不会的阿姐，阿姐福大命大，阿姐是草原上最好的公主，阿姐，大夫来了，大夫，你坚持住……”
顾文若先给她止住血，又送了颗药丸下肚，可惜太迟了……他想，要是再早一点就好了。
“真好……”骆萱的眼睛微微颤着，可她不敢闭上。她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不过云昭已经握了上来，她温热的体温似乎又给了她一丁点儿力量，她说：“昭妹，你真像他，能抱抱我吗……”
抱……？云昭看着她期待的目光，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她轻轻抱住了她，将骆萱环抱在自己的臂弯里。她不敢太用力，怀里的姑娘好像一碰就要碎掉了。可她明明是她见过的最勇敢、最肆意、最狂妄的姑娘。
她怎么能碎掉呢？
温热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满出来，她有些控制不住，她自责懊悔恐惧难安，各种情绪五味杂陈一齐打翻了涌了上来。
“骆萱，我愿意的，陪你去北狄，做你的驸马，我愿意……”云昭揽着她说，“无论你只是要我这个身份，还是要什么，我都愿意的。你有两个驸马，长得很像，多张扬呀，你高不高兴？还有婚服，等回家，等回家我就拿给你，你看着我，好不好？骆萱，你看着我，你说我的眼睛很漂亮的。你说会带我去草原上畅快地骑马，你还说冬天……骆萱？骆萱！”
云昭看着骆萱的眼睛，她的眼里有绚烂的烟花，在明亮的眸里绽开了。
玉兰花从她手心里滑了才去，红晕也在花蕊里绽开了……
八月初八，戌时六刻。
骆萱的生命在梧阳城的闹秋声里停息了。
秋风冰凉地顺着小清河吹过来。
冷，她的手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戌时六刻，梧阳城还是那样的热闹，在这场盛大的热闹里，一个异乡人的温度正一寸一寸地消退了去。
这与这座小城里的任何人都无关，又与每个人都有关。
要是，再早一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