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借一百元钱零花,因为王加根刚才把话说得那么重,又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就把数目砍了一半儿,提出借五十元。
按照他的消费水平,这的确不算多,但对于王加根和方红梅来说,却是一笔巨款。在借还是不借这个问题上,两人产生了分歧。
方红梅说:“敬文花钱是有点儿大手大脚,但他毕竟不轻易向我们开口,现在特意从孝天城跑来找我们,肯定遇到了难处。再说,他只是向我们借,又没有说不还。如果亲弟弟来借钱我们都不给,有点儿不近人情。”
王加根却不同意这个观点。他认为,敬文借钱只是冠冕堂皇的托辞,与明目张胆的索要没什么区别。
他眼下在上学读书,又没有赚钱,借钱拿什么还?等到财校毕业参加工作之后吗?更主要的是,我们并不宽裕,没有能力也没有义务负担他。我们两人的工资只有那么多,要生活,要奔文凭,要养欣欣,还要负担敬武,入不敷出,生活拮据。我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儿有能力资助他?再说,敬文来要钱,并非因为他的基本生活没有保障,吃不饱穿不暖,而是为了满足他的奢侈生活需求。在这种情况下给他钱,就是对他的纵容,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
两人没有达成统一意见。
当时,家里只有三十多元钱,根本拿不出五十元现金。
方红梅又主动让步,提出先给敬文二十元钱,剩余三十元,将来宽裕些时再邮给他。
方加根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这种安排。
此后好长时间,方红梅再没有提另三十元钱的事情。王加根以为这事不了了之,没想到,方红梅并没有忘记她许下的承诺。
王加根去向肖玉荣副校长请假,没有获得批准。
原因是,这天下午初三毕业班合影,学校已经请好了摄影师。
毕业班学生与老师合影,他这个初三(1)班班主任怎么能够缺席呢?王加根于是与方红梅商量,今天暂时按兵不动,兴许下午或者晚上敬武就会回来。万一没有回,明天他再出门去寻找。
下午组织学生合影时,王加根一直心神不宁,总幻想着敬武能够突然出现。但是没有。直到晚上十点多钟,他去男生宿舍查看,敬武还是没有回学校。
第二天上午,王加根把自己的课程往前调,上完第二节课,就前往花园火车站赶车。
到孝天城后,他先去孝天一中,找在那儿复读的腊梅。
腊梅这丫头学习不能说不用功,但升学之路却艰辛坎坷。高考落选后,现在继续在孝天一中复读。她初中读了四年,高中也是四年,加上小学五年,已经上了十三年学。她和王加根是同一年出生。王加根已经工作好几年,结了婚,有了孩子,她却还在为考学拼命。
唉,眼睛都快读瞎了,也真够难为她的!但是,生在农村,想改变命运,除了读书,又别无其他途径。不管多么苦多么难,不管心里愿意不愿意,也只能去挤这条独木桥。
今年马上又要高考了,但愿这丫头好运!
见到姐夫,腊梅显得特别高兴。嘴一直不闲着,叨叨的都是高考复习的事情。她说,考试一天天临近,精神越来越紧张。好多同学都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为了补充能量,就到隔壁的孝天市一医院打氨基酸。因为怕耽误时间,不少学生让护士扎好针管后,就提着氨基酸瓶子回学校,坐在教室里一边看书一边吊水。教室如同医院的注射室,显得特别壮观,看上去好玩儿。
“你打了吗?”王加根问。
“我才不打那东西呢!我能吃能睡,花那冤枉钱干嘛?”腊梅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鬼知道氨基酸能不能补充能量!都是心理作用。不过,也有同学说,打过氨基酸之后,感觉精神强了许多。”
腊梅的话前后自相矛盾。
王加根一听就明白,她并非不想打氨基酸,而是舍不得花钱。加根真想把准备给敬文的那三十元钱给腊梅,让她去打氨基酸,又担心这样做惹出新的矛盾。他记得下午出门时身上带了五十多块钱,于是从抽出两张十元票,塞给腊梅。
腊梅客套地推辞了一阵儿,最后还是收下了。
“敬武现在怎么样?马上就要中考,他有没有希望?”腊梅突然这样问。
听到这儿,加根知道敬武没有来过孝天一中。
为了不影响腊梅复习,他含糊其词地回答,敬武看上去情况还好,只是学习成绩太差,通过预考的希望不大。
与腊梅分手后,王加根又前往孝天地区财贸学校。
见到敬文时,他直截了当地问:“敬武来过吗?”
敬文一脸疑惑地摇摇头,问:“敬武出了什么事?”
王加根于是简单地说了敬武的情况,又把带来的三十元钱交给敬文,就心急火燎地离开了。
坐在开往方湾的长途汽车上,王加根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虽然他平时生起气来对敬武比较凶,说出来的话也不中听,现在敬武不声不响地跑了,他又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最让他担心的是敬武的人身安全。如果敬武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向岳父母交待?
还有外界舆论的压力。敬武确实不听话,但其所作所为,外人并不知晓。别人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见他离家出走了,就会认为是王加根对他不好。觉得王加根心胸狭窄,不近人情,容不下小舅子。这两天,学校里有教师在议论,一些学生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异样。
汽车的颠簸和浓烈汽油味,让王加根感到很难受。反胃,作呕,几次都差点儿吐出来。离方湾还有两三里路时,他实在难以忍受,就喊司机停车,提前下车,迎着冬日的寒风,往菜园子村步行。
敬武极有可能回家了,待会儿见到他,该说些什么?在岳父母面前,如何去解释这件事情?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这些问题,感觉这样的关系实在太难处理了。
到了岳父母家门口,见大门锁着,家里没人。已经到了吃晚饭的钟点儿,人都去哪儿了呢?问左邻右舍,别人也不清楚。
王加根只好前往方湾卫生院。
在医院食堂,他见到了正忙着开饭的丈母娘。
方母说,方父去亲戚家送礼了,她临时到卫生院顶班。
王加根问方湾卫生院的电话怎么一直没人接。
正在吃饭的医生和护士抢着回答,电话机一个月前就坏了,没人修,也没人换。整个医院就这么一部电话机,与外面联系太不方便了。
忙完食堂的事情,王加根和丈母娘一起回菜园子村。
路上,两人自然而然地谈起了敬武。
方母说,敬武昨天回来过,说天气冷了,怕有倒春寒,回来拿了件棉衣,今天一大早就走了。
听到这儿,王加根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他蜻蜓点水般地提到,敬武回家没有与他们打招呼。他和红梅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方母嗔怪道。
回到菜园子村,方母开始做晚饭。
家里有锅有灶,柴禾也是现成的,但方母却把鱼肉和蔬菜拿到邻居家,借用别人的锅灶炒菜。饭菜做好后,再端回家里。
“家里这几天吃斋,锅灶上沾不得荤腥。我下礼拜准备去黄陂木兰山拜佛。今年腊梅考大学,敬武考中专,求菩萨保佑他们。别人都说,木兰山的菩萨还是蛮灵的。”方母不好意思地解释。
听到这儿,王加根感觉有点儿心酸。
方母又问欣欣听不听话,说特别想外孙女,有时欠得流眼泪,可家里又走不开。
王加根宽慰道:“欣欣乖得很,已经会叫爸爸妈妈了。把她放在地上,松开手能够站一会儿,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走路。”
方母一个劲地夸奖外孙女聪明懂事。
吃过晚饭,王加根泡了泡脚就睡了。
午夜时,突然风雨交加。雨点打在瓦楞上噼噼叭叭地响,风穿过千疮百孔的土砖墙,屋里冷飕飕的。
王加根缩在被窝里,听着外面的风雨声,望着漆黑的屋顶发呆。
也不知敬武回学校没有,他会不会跑到其他地方去?真让人担心啊!岳父母满怀希望地把他托付给我们,跟着我们上了三年学,结果却弄成这样一种局面!
想起这些,王加根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天气不好,看来回家只能绕道孝天城,先坐汽车,再转火车。哎呀!不好,带来的钱给了敬文和腊梅五十元,身上只剩下一块多钱了。如果绕道孝天城回家,路费都不够。
他不好意思开口向丈母娘借钱,就准备方湾步行到肖港火车站,搭火车到花园镇。为了赶最早的一趟火车,他凌晨四点半就起床了。
方母递给他一把雨伞,又让他带上家里的手电筒。外面一团漆黑,地上满是泥泞和水坑,没有手电筒,根本就没办法行走。
他谢过丈母娘,撑起雨伞走出了家门。
雨一直在下着,还夹着冰雹,打在雨伞上咚咚作响。由于风太大,雨伞被吹得左右摇晃,雨水不时飘到他身上。
出门走了没一会儿,他就感觉衣衫单薄,根本无法抵御料峭春寒。特别是赤裸的双手,很快就冻麻木了,手指都难以伸直。他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艰难地前行。
穿过村庄时,即使无法看清道路,他也不敢用手电筒,害怕光亮招来村里的狗子,只有屏住呼吸往前摸。
马上就要过瀤河。这么早,有没有人摆渡呢?
还算幸运,他到达河边时,有两个卖菜的农民正在喊渡船。
过河之后,电闪雷鸣,风刮得更猛,雨下得更大了。王加根身上迎风一侧的上衣和裤管全部湿透了。鞋子浸了水,就像没有穿鞋袜,赤足走在泥地上一样。头发也打湿了,用手一摸就是一把水。脸颊发烫,火辣辣的,冰雹打在上面生疼。手背和手掌火烧火燎,而且发痒。他开始打喷嚏、流鼻涕,感觉有些头晕眼花。
“为什么不向丈母娘借两块钱坐汽车走孝天城?为什么总是那么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真是个蠢货!天生的贱骨头!”
到肖港火车站,总算赶上了北上的慢车。他买好车票,又到车站门口的小吃摊上买了两个烧饼,围着别人的火炉烤了烤火,麻木的手指才慢慢恢复知觉。
在花园下车时,仍然在下雨。
他一哧一滑地回到牌坊中学。进家门时,看见红梅抱着欣欣站在客厅里,笑眯眯的。
他估计已经有了敬武的消息。
方红梅说,敬武昨天下午就回了。问他去哪儿了,他一言不发,眼圈红红的,还不停地抽泣。他把自己的衣服和书籍都拿到男生宿舍去了,晚上没回来吃饭,今天早上也没来家过早。据聋子聂师傅说,敬武两餐都是在学校食堂吃的,在食堂挂账。
“等一会儿你去喊他回来吃饭,再莫说他。别管他了!反正还有个把月就要预考。”方红梅絮絮叨叨地嘱咐。
“我哪儿还敢说他呀?我巴不得把他当祖宗供着!”王加根满腹牢骚地发泄道。
敬武这次离家出走,真的把他害惨了,也让他明白了许多事理,教会了他不少东西。再说,他手头的事情多如牛毛,哪儿有时间和精力为敬武怄气啊!
这个周末是清明节,王加根准备回王李村上坟。四月下旬,方红梅要去应城参加函授面授,她的课肯定又是王加根上。一个人上两个人的课,还要考虑欣欣怎么弄。四月二十五日,他要去孝天城补考《政治经济学》。工作上的事情更繁杂:初三学生毕业考试,填写毕业生档案,□□书,组织毕业典礼,出“五一”“五四”专刊,发展新团员,语文备考分析,中考预考和正式考试……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必须在六月二十号之前完成,总共就两个月时间。
他为此愁得晚上睡不着觉。
清明节的前一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王加根吃过午饭就赶往花园汽车客运站,准备坐班车回王李村上坟。可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半,都没有到双峰管理区的汽车。
随后,来了一辆终点为周巷的班车。他算了一下时间,这辆车到周巷天就黑了,而周巷离王李村还有八里路,晚上一个人步行不安全,就放弃这天出行。
返回牌坊中学的路上,天下起了雨,他非常庆幸自己的决策英明。
第二天,王加根早晨六点钟就起了床。
天仍然在下雨。他管不了那么多,也顾不上过早,撑了把雨伞,就踏着泥泞往花园镇赶。
到汽车站后,又听到一个坏消息:从花园通往周巷的公路上发生了一起重大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