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木匠打家具得花钱。家具打成之后,油漆也得花钱。还有结婚所需的床上用品没有买,新衣裳没有添置。酒席多少得办几桌,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钱从哪儿来?买过杉木之后,他一贫如洗,身无分文,买菜都是方红梅出钱。
二十岁的他愁得白头发都长出来了。
眼见王加根这么熬煎,方红梅也很心疼,可爱莫能助。她不敢撺掇加根去向他父母要钱。如果她提出那样的建议,加根肯定会如点着的爆竹,噼里啪啦地炸个不停。
她太了解王加根了。
“要是春节来不及,就把婚期往后推,改到明年五一。”方红梅只能这样劝慰,“反正证已经领了,又住在一起,结婚不结婚没多大区别,也就是举行个仪式而已。”
王加根也有过这想法,可心里惦记着另外一件事:“你不是说这个月好事没有来,可能又出事了吗?”
方红梅懊恼地低下头,有点儿沮丧。
“没来月经不一定就是怀孕,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她侥幸地回答,“我还是抽空儿去医院检查一下。”
就在他们谈婚论嫁的时候,方红梅收到了湖北大学邮来的《录取通知书》——她考上了中文系本科函授班。
看过《录取通知书》,她激动得满脸通红,浑身颤抖,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儿。太不容易了!孝天市报考这期函授班的有好几百人,最终录取了三十九名。这三十九名幸运儿中,只有四个是女生。
“不惜一切代价拼五年,我一定要拿到本科文凭!”方红梅斩钉截铁地说,“结婚的事暂时放一放。要是真的出了事,我就去医院。”
王加根无言以对。
他能说什么呢?前段忙忙碌碌的日子,他们总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扯皮,家长里短地辩论,婆婆妈妈地争吵,与那些市侩而又庸俗的小市民没什么两样。他既感到厌倦,又非常担忧,害怕他们过早“蜕变”,成为平庸之辈中的一员。毕竟他们才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现在方红梅考上本科函授班,就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最起码近五年不会无所事事。这多么好啊,他应该支持。
因为对月经的事情不放心,他陪方红梅去医院检查。
结果显示:他们又造出了一个生命。
“怎么办?”他征求方红梅的意见。
“引产!”方红梅没有丝毫犹豫。
时隔半年,她第二次做了人工流产手术。
眼见方红梅为了函授学习破釜沉舟,推迟婚期,打掉孩子,王加根心里还是难免一阵酸楚。不过,既然已经明确表示支持,他就不能出尔反尔,显得没有男子汉的气量和大度。
首次面授学习时间是十二月上旬。按通知要求,必须交三十元钱的教材费,加上往返路费和十天的生活费,起码得他们一个月的工资。
这次人工流产,手术费和药费又花了二十六元钱。两人囊中羞涩。所有的花销都等着发十一月份工资。
经济拮据已经够烦的了,加根还得考虑自己的文凭问题。
当初方红梅劝他一起参加本科函授招生考试,他固执地拒绝了,现在见方红梅收到《录取通知书》,他又有点儿后悔。
他相信自己是有能力考上的。如果他们都考上了本科函授班,不是又可以成为同学么?一起参加面授,一起复习备考,五年之后,双双拿到本科文凭,那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这么好的机会,自己却错过了。
不过,加根又想,如果他和红梅两人都考取了本科函授,两人的学费就得六十元,一起面授学习的花销更大。钱从哪儿来?两人同时外出参加面授学习,他们的工作怎么办?课谁来上?作业谁来改?学校领导会同意么?
方红梅前天把《录取通知书》交给张仲华,为十二月份的面授请假时,张仲华直言不讳地提出附加条件:以后只要方红梅参加面授学习,她的课程必须由王加根承担。因此,可以大胆的推测,要是他们两人同时请假外出,学校领导绝对不会批准。
还有,如果他和方红梅都外出了,敬武在学校里怎么办?
这一系列的问题,都没办法解决。
面对现实,王加根对当初放弃本科函授班招生考试,又不那么后悔了,觉得自己的选择还是比较明智的。他和方红梅不可能同时参加面授学习。一个人坚持读函授的话,另一个必须作出牺牲,选择其他途径奔文凭。
现在的问题是,方红梅函授学习五年肯定能够拿到本科文凭,而王加根参加自学考试五年,能否本科毕业却不一定,甚至有可能连专科文凭都拿不到。
这是加根最大的心结。
要是方红梅本科毕业了,自己还只是中专学历,脸往哪儿搁?如果按教师学历来安排教学时段,方红梅可以教高中,而他只能去教小学。他还有一点儿男人的尊严么?
函授班读不成,自学考试能否毕业存在不确定性,脱产进修没有指标,电大又没听说要招生。要想不掉队,现在唯一的途径只有参加高考,重圆大学梦。自己参加工作已经满两年,能够以社会青年的身份报名参加高考。这条路虽然难度很大,但已经别无选择了。
客观地分析现状,他觉得自己考上理科类大学的希望不大,决定去报考文科类大学。
历史和地理知识靠死记硬背,他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比较有信心的。语文和政治,多花点儿功夫,应该也没太大的问题。短板还是英语和数学。尤其是英语,现在的高中生都比较厉害,而他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听英语广播讲座,实际水平还不如初中毕业生。虽然难,他还是准备脱它一身皮,咬紧牙关去搏一搏。
方红梅的本科函授把他逼上了绝路,他别无选择,只能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打过鸡血之后,他就把宏伟规划和远大抱负告诉了方红梅。
方红梅听过之后,却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兴奋,更没有对他的计划表示支持。她表情冷漠,提出的观点基本上都是在泼冷水。
“高考竞争一年比一年激烈,已经到了白热化程度,你高中毕业四年了。这四年完全没有接触过高考,没有任何这方面的信息,怎么可能战胜那些应届高中毕业生?异想天开,白日做秋梦。”方红梅毫不留情地打击,目的就是让他彻底死心。
王加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如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方红梅意识到话说重了,又换了一种和缓的语气,苦口婆心地劝说和开导。
她说,如果王加根去读大学,她的本科函授班就学不成。因为经济条件不允许——读大学必须脱产离职,没有工资收入。仅靠她一个人的薪水,不足以维持两个人的开支。时间上也没有保障。两个人都去奔文凭,一个人要复习备考,一个人要自学课程,家务活儿哪个去干?如果是这样,务必将来经常扯皮,影响两个人的关系,还有可能两个人都学不好。退一万步讲,就算王加根考上大学了,他们又得分开四年。四年时间,她一个人在牌坊中学怎么办?分居那么长时间,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男人都是花心大萝卜。进了花花绿绿的大城市,大学校园里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你一去恐怕就会忘了我。”方红梅噘起嘴巴子,显出委屈的样子,“所以我觉得你考上大学并不是什么好事。对于我来讲,无异于一场灾难。我们可以来个约定,你放弃考大学,我答应不推迟婚期。还是按照原计划,我们明天五一结婚。”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加根再也不好固执己见。
他没想到方红梅还是个醋坛子,就答应不报考大学了,继续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凭实力去拿文凭。
“我们学的都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课程基本上一样,教材可以共用。这能节省不少钱。”方红梅继续巩固劝说的成果,“我可以把面授时的听课笔记给你看,你又能帮我完成函授作业。我们还可以互相报题目对方背,检验学习效果。比翼双飞,共同进步,该有多好!”
王加根被她勾画的美好蓝图感动了,眼眶里旋转起了泪水。
通过沟通和交流,他们对未来的工作、学习和生活,总算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思路和规划。工作上互相帮助,学习上彼此促进,家务事共同承担。
所有这一切,看似非常美好,但真正实施起来,却并非那么容易。说来说去,还是思想上的疙瘩没有完全解开。
王加根心里总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难得轻松和快活起来。肝火又特别旺,动不动就发脾气。有时对领导不满,有时对同事不满,有时对学生不满,有时对家人不满,逮谁就跟谁闹,如同一只好斗的公鸡。单身独处时,他甚至跟自己生气,莫名其妙地自抽耳光。
手头有事忙的时候,稍微好一点儿。只要一闲下来,他就无事找事地发神经。一会儿说日子过得太单调、太呆板、太枯燥、太无聊,恨不得去死了就好;一会儿感叹生活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往下混,没什么意思,如同断线的风筝不知道要飘向何方。有时庆幸与方红梅相识、相知、相爱,收获了爱情;有时又后悔谈恋爱太早,二十岁不到就背负起生活的重担,整天愁得像个老头。因为烦闷、懊悔和压抑,他总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喊大叫,哭一场,或者把身边的东西砸个稀巴烂。
这期间,他还回王李村参加了王裁缝的葬礼。
奶奶去世后,加叶加花没人照顾,王厚义又去江汉农场接回了王裁缝。没想到,王裁缝回王李村才一个多月,就因为脑溢血过世了。
加根回王李村参加王裁缝的葬礼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奶奶。
他独自坐在奶奶生前住过的房间里,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感到很亲切。恍惚中,他似乎看见奶奶从床上坐起来,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他的脸蛋儿,叹息他瘦了,问他是不是生了病。
眼见父亲和继母为王裁缝的丧事忙碌,没有谁提起奶奶,似乎奶奶根本就没在这个家里生存过,加根感到特别伤心,也非常气愤。
这一个多月,他接连收到母亲的好几封来信,谈的都是奶奶的事情。白素珍准备今年春节回湖北,陪伴她养母的亡灵,为含冤去世的奶奶报仇雪恨。
她在信中说:“加根,我以前劝你与王厚义和平相处,那是我考虑到你年幼,害怕你跟他作对会吃眼前亏。现在你长大了,我必须告诉你:我和王厚义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在生活的舞台上,要么他死,要么我亡!至于谁胜谁负,法庭上见分晓!我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替我养母申冤报仇,替我自己报仇雪恨!不告倒你父亲,不争回我养母的遗产,我绝不会停止战斗的笔!”
读着这样的来信,加根感到非常为难,既困惑,又矛盾。
奶奶饮恨离世,他也恨父亲,希望王厚义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真的把王厚义拉出去枪毙么?真的让王厚义去坐牢么?他又于心不忍。不管怎么说,这个人给过他生命。他血管里流淌着的,还有这个男人的血液。
血浓于水啊!
另一方面,王加根对母亲那种吵闹起来就不管不顾的做法比较反感。他担心白素珍春节期间在王李村闹得一塌糊涂,多次写信劝母亲不要回湖北,或者回湖北之后不要大吵大闹。
这些劝告丝毫也没起作用。他反而遭到母亲毫不留情的痛骂。
白素珍说,加根是在可怜罪大恶极的父亲,因王厚义将受到法律的制裁而吓得胆战心惊!
唉,他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些麻烦事。
方红梅的情绪同样不稳定。
当函授录取通知书带来的喜悦消退之后,她仍然走不出工作调动留下的心理阴影。
牌坊中学不是伊甸园,她和加根也不是夏娃和亚当。尽管古今中外的文人墨客把爱情描写得那么美好,神圣、崇高而又伟大。可是,爱情不能当饭吃。人活着,就必须与柴米油盐酱醋茶打交道,必须演奏锅碗瓢盆交响曲。呆在这么一个孤岛野庙一样的鬼地方,夜晚见不到一个人影,周末和节假日找不着人说话聊天。陪伴他们的,只有孤单、寂寞、空虚、无聊和恐惧。因为远离城镇,加上人生地不熟,干什么事情都不方便。
抚今思昔,想起自己毅然离开的方湾中学,方红梅难免失落,难免郁郁寡欢,甚至伤心落泪。
那是她的母校,又在那儿工作过。无论那里的教师和学生,还是他们的家属或家长,她都非常熟悉。八小时之外,她和同事们一起打篮球、打乒乓球、打羽毛球、打扑克,去街上吃大排档、看电影、看录像、唱卡拉OK,其乐融融,快乐无比。更为难得的是,方湾中学离她家菜园子村那么近,她可以在家里吃父母做的热菜热饭,可以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