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他有过短暂的失落,但很快就发现,如今的生产队长也没什么当头。出工收工不用敲钟,每天的农活不用分派,政治学习基本上不搞了,会也不怎么开了。生产队长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现在各家种各家的责任田,各人做各人的事情。哪里还需要生产队长发号施令?他因此觉得,专心专意营务好责任田和自留地是根本,没有必要去为两旁世人的死活操心。
“快吃饭,菜都冷了。”胡月娥催促躺在椅子上歇息的王厚义,又问,“你们爷儿俩要不要喝点酒?”
王厚义没有吭声。
胡月娥于是把神台上的大半瓶散白酒提过来,又进厨房拿来两个酒杯。
桌上大碗小碟,看起来相当丰盛。油炸花生米,番茄炒鸡蛋,蒸南瓜,烧茄子,清炒苋菜。最难得的是,还有一盘荤菜:青椒炒猪耳朵。这些都是胡月娥一手操办的。她趁着厚义爷儿俩挑麦捆的工夫,跑到双峰管理区的街上,买回了半斤卤猪耳朵和一瓶豆油。
尽管王加根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妈”,对她总是不冷不热,去年因为她骂胡太婆,还与她大闹过一回,但胡月娥不敢与加根计较。至少,在表面上没有显露出怠慢和不满。加根每次回家,她都表现得比较热情。当后妈的难处和苦衷,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
加根陪着父亲,你一杯,我一杯,把大半瓶散白酒喝光了。他头晕晕乎乎的,也顾不上满身臭汗,连澡都没洗,就倒在床上睡了。
这一觉睡得真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吃过午饭,加根戴上一顶草帽,挑起一担水桶,拎着一个小铁铲,跟着同样是戴草帽、挑水桶、提长嘴铁壶的王厚义,去责任田补棉花苗,浇棉花水。
棉花苗通常是用营养钵培育,送到地里栽种,但成活的情况差异较大,以至于有的地方长得茂盛,有的地方稀稀拉拉,留出大块的空地。补苗就是把密集地方的苗儿,挪到稀疏的地方来,让棉花苗间距合理,在整块地里分布均匀,便于生长。
到达目的地,王厚义把水桶和扁担搁在地头,从水桶里拿出铁铲,教加根补棉花苗。他先用铁铲在缺苗的地方挖一个有坡度的小坑,再到棉花苗拥挤的地方去取苗。取苗时,从四周下铲插入,使苗儿与泥土形成一个整体。他告诫加根,不要让取出的土块松散,否则苗儿就不易成活。把苗儿连同泥土一块儿放入之前挖好的小坑,再把挖小坑时取出的泥土填入取苗的地方,就算大功告成了。这是个精细活儿。把取出的苗儿放入小土坑之后,还要用铁铲插入小土坑四周,轻轻地往拢挤压,使挪动的土块与新地方连成一体。
加根一边跟着学,一边发感叹:生产队的时候,谁还做这种事情!棉花苗是稀是疏听天由命。密的地方让它们挤死,或者锄草的时候锄掉几棵;没长出苗的地方就空着,没有哪个考虑将来的收成。现在不一样了,各家各户都希望在有限土地里,获得最大收益。种田就如同绣花一样细心。
补完整块地里的棉花苗,花了近两个小时。
初夏的阳光毒辣得很,烤得人浑身软绵绵的。田野里看不到一棵树,连歇息的树阴都找不到。因为酷热,加根也顾不上晒了,取下草帽,不停地扁着风。
王厚义坐在田埂上,抽了几袋旱烟。然后站起身,从他挑来的水桶里拎出装有尿素的塑料编织袋,以及平常用来装凉开水的土陶壶。水桶腾空后,他就拿起扁担挑起桶,前往不远处的池塘里去挑水。
加根也挑起水桶,跟在父亲后面。
两担水挑到地头后,厚义打开塑料编织袋,往铁壶和土陶壶里各抓了一把尿素,再注满水,找了根树枝搅了搅。然后,父子俩一人提起一只壶,顺着棉花的行路浇水。
这种工作一箭双雕,既浇了水,又施了肥。
加根觉得挺有水平、挺有趣的。四桶水全部浇完,他已是雨汗同流,衬衣都湿透了。但棉花地只浇了四分之一的样子,他们还得往池塘那边儿跑——每人至少还得挑三担水。
厚义担心加根吃不消,叫儿子只负责浇水,由他一个人来挑水。
加根硬撑着又挑了一担水,结果肩膀磨破了皮,扁担一搁上就疼。无奈,他只有老老实实听从父亲的安排,专心专意浇化肥水。
父子俩同心协力干完地里的活儿,已是薄暮时分。
假期的第三天,加根接到的任务是车水,浇灌秧田。
以前生产队灌溉秧田,主要靠抽水机或者大型脚踏水车。包产到户后使用得较多的是小型水车。
小型水车用把手推拉车水,通常只需一两个人。
这种水车的外观是一个长条型的木制槽桶,槽桶内部用木板隔成上下两层。水车两端各有一个木制的车轴,车轴上缠绕着有固定桑木叶片的木制链条。将水车的一头没进池塘,一头连着农田。人用把手推拉转动车轴,木制链条和叶片就会呼拉拉地运行,把池塘里的水提升起来,汩汩地流进农田。
加根觉得车水特别有趣。趁着父亲在秧田里扯野草的空隙,他一只手拿起一个把手,左右开弓,很轻松地就把水提上来了。听着桑木叶片刮着木板的欢唱和哗哗地流水声,他得意极了,感觉快乐无比。但是,没一会儿功夫,他的手就开始酸软,推拉不动把手了。不得不停下,等着王厚义来帮忙。
父子俩一人握着一只把手,推拉槽桶两侧的木柄。木制链条和叶片匀速运行,比一个人操作要轻松许多。尽管这样,加根还是得间隔交换两手,才能跟上父亲的节奏。车了半个小时的样子,他的右手掌已经打起了血泡。
王厚义见儿子累得气喘吁吁,从头到脚汗水淋淋,提议歇一会儿。他一边抽着旱烟袋,一边扛起铁锹,沿田埂走,准备去看看浇灌得如何。他家的责任田没有挨着池塘,车起来的水必须流经好几家人的责任田,才能到达。因此,无法预测浇灌的效果。
“应该差不多了吧!”加根这样推测。
他满怀期望,眼巴巴地等着父亲带来好消息。
十分钟后,王厚义扛着铁锹转了回来。老远就说:“水刚进我家秧田,淹了一个脑壳。”
王加根听后,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实在不想继续车水了。
“五一”假期结束,节后上班的第一天,方红梅刚在座位上坐下,就听到教导主任周东明在语文教研组门口叫她。
“小方,你来一下”。
她马上站起身,随周东明来到学校领导办公室。
“是这样。小阮老师病了,初步诊断为败血症,也有可能是白血病,就是人们常说的血癌。”周东明声音低沉地通报,同时不停地摇头叹息,“小阮老师情绪很不好,听说遗书都写好了。唉!这么年轻,也确实可怜。”
听到这儿,方红梅也感到惋惜,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阮老师和他家人都不甘心,想去武汉的大医院再看看。他向学校请了病假,可能会有段日子上不了班。”周东明这才转入正题,“经学校领导研究决定,小阮老师病休期间的语文课暂时由你担任。反正你和他是平行班,不用另外备课。也就是同样的课文多讲一遍,再就是多改几本作业。”
同事患病请假,彼此互相关照,本是人之常情。替小阮老师上课,就算再苦再累,方红梅也会答应。可周东明安排工作时说话的语气,让她感觉特别不舒服。什么叫“也就是同样的课文多讲一遍,再就是多改几本作业”?
方红梅负责一个班的语文和六个班的音乐,每周要上十三节课,如果加上小阮老师的七节语文,一个星期就是二十节课。平均算下来,每天至少要上四节课。连续讲四节课,喉咙不冒烟才怪呢!另外,还要写教案、改作业,履行班主任职责。尤其是批改作文,两个班有一百四十多个学生。批改一百四十多篇作文得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啊!如此繁重的教学任务,周东明应该很清楚,却用如此轻松的语气来安排工作。
“周主任,你也是语文教师出身啊!如果你认为这是一个轻松又可以领取代课费的活儿,我可以让给你,你来试试!”方红梅内心里非常反感,真想这样回敬周东明。但想到这人毕竟是自己的老师,又是学校领导,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她什么也没讲,怏怏不快地退出了学校领导办公室。
“不管怎么说,我的境遇总比小阮老师要好。人家都患绝症了,我吃点苦、受点累又算得了什么?”方红梅这样自我安慰,心情也就慢慢平和下来了。
不过,说实在话,她这段日子精神压力很大,主要是由于奶奶病情加重引起的。
老人家瘦得皮包骨头,像一根干柴棒。整天躺在床上,说话有气无力,也不吃什么东西。方父每天都要背着她去方湾卫生院打针。方母则为婆婆端茶倒水,煎中药,扶侍她吃喝拉撒,清洗弄脏的床单、被子和衣物。老人家偶尔有了食欲,想吃点儿好东西,家里又没钱。方父就去找人借,尽量满足她的要求,尽一份孝心。
方父并非奶奶亲生,与奶奶没有血缘关系。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六岁时被奶奶收养。奶奶把方父抚养长大,供他上学读书。在他上中学的时候,又领养了一个女孩儿,作为童养媳——也就是现在的方母。方父方母结婚的第二年,生下了方红梅。
推算起来,红梅她爸妈结婚的时间,与加根父母结婚年份正好一样,都是一九六二年。两人的家庭何其相似!祖辈到父辈都不是因血缘关系而延续,王加根和方红梅又分别是他们家里父辈下一代的长子和长女。两个如此出身的人相遇和相爱,确实是有缘份。
奶奶一病,方母就不能下地干活了。方父又在医院做饭,难得抽出时间照顾家里。敬武年龄尚小,什么家务活都不会干。腊梅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参加中考,处于冲刺阶段,更不能分心。顶替方母料理家务、扶侍奶奶的责任,就义不容辞地落在了方红梅肩上。
这段日子,她午饭晚饭都在家里吃。吃过午饭,只能守在家里,一直忙到下午快上课时再走,让方母能够抽空去责任田里干个把小时农活儿。晚饭后,她在家里呆的时间更长,往往到十点钟之后再到方湾中学睡觉。眼看奶奶病病怏怏,如风中之烛一天不如一天,她总是忍不住暗自伤心,偷偷流泪,肝胆俱裂一般难受。她多么害怕奶奶死去啊!奶奶操劳一生,还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没享什么福呢!
还有方母,这段日子头上多出好些白发,没有变白的头发也显得焦黄,如枯萎的稻草。并且眼眶塌陷,眼袋浮肿。蜡黄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嘴唇泛白,没有一点儿血色。
这都是操劳过度和营养不良导致的啊!
方红梅想去买点儿好吃的东西,改善家人的生活,但没钱啊!她的工资都给了在孝天城读书的大弟敬文。“五一”期间去武汉旅游的花费,主要由王加根承担,一直让她心里感觉过意不去。
好不容易等到十五号,也就是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她上完第三节课,就去学校出纳员那儿领了工资。
第四节课没她的,于是向语文教研组长打了声招呼,准备抽空去公社粮店买三十斤大米,放学后顺便带回家。
回到宿舍,她从工资中抽出买大米的钱,把剩下的二十元钱装进一个信封,锁在书桌的抽屉里。然后找出那条用来装米的布袋子,前往学校隔壁的公社粮店。
大米属于国家统购统销商品,只有在公社粮店才能够买到,价格也是国家统一规定的。
方红梅去买大米的时候,受了点儿窝囊气。
她付过钱、开完票之后,把单子递交给营业员。营业员只是把磅秤上的秤砣挪到三十斤的位置,要求顾客自己动手往秤盘里装米。
这是什么服务态度?她据理力争,指出营业员不应该这样做。
营业员却说起了风凉话,反唇相讥:“觉得我服务态度不好?你可以不来呀!我又没有请你来。”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独家经营!”方红梅气呼呼地说,“得瑟什么?等将来粮、棉、油买卖放开了,允许其他单位和个人经营,你们这些人的末日就到了!”
拎着大米走出方湾公社粮店,联想起上次在银行取钱时,碰到的那位业务生疏的银行职员,她心里越发不平衡。这些知识贫乏、能力低下、服务态度又差的家伙们,凭什么享受那么好的待遇?凭什么工资比中小学教师高那么多?
等她愤愤不平的回到宿舍,又遭遇更大的打击。她的宿舍门敞开着,书桌的抽屉没有锁,那个装有二十元钱的信封不见了。
刚才离开的时候没有锁门吗?她记得自己是锁了门的。会不会是腊梅回来过?离开的时候又忘记了锁门?腊梅有她宿舍的钥匙。平时课间休息时,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