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之境还是那幅样子,腐朽恶臭的气息弥漫不消,挤满苦海的魑魅咆哮着忍受残酷的刑罚。
苏清晚浮于半空,垂眼看着在苦海中挣扎的魑魅,它们隆起的肌肤之下是长于幽冥的蚯鱼,它们形似蚯蚓,但是却以血肉为食,可在魑魅体内游动,日日夜夜的吞食魑魅体内的血肉。
凸起的眼球像是被捏爆的珠子,上面布满赤红色的裂缝,硕大的鼻头上面爬满鸦青色的蚂蟥,身上虽然披着几块碎布条,但是却挡不住扭曲的关节和狰狞的鞭伤。
苏清晚落在众魑魅面前,眼神淡淡,心思难以捉摸。
忽然,一只魑魅忽然扑倒苏清晚面前,仰面低呼:“修者,救我...”
“时间未到,吾不可渡你。”苏清晚的声音舒缓,像是在安抚魑魅情绪,虽然他的眼神看不见半点怜悯。
“为何?我在苦海受尽折磨几千年,难道还不够...”魑魅丑陋的脸上破天荒的出现了几分委屈的神色,语气不解而愤懑。
“既为魑魅,便需在苦海中受满刑罚,方能被吾渡化离去。”
“凭什么!”魑魅面容变得扭曲,硕大的眼珠变得猩红,粗吼着说道:“是天地造就了我,为什么不惩罚天地,要惩罚我?”
苏清晚的神色变得凌厉了几分,他盯着魑魅许久未曾说话。
魑魅呵呵一笑:“修者,你当真是来渡我的吗?”
苏清晚闻言,背过身去,看着远处无数的魑魅,淡淡道:“自然。”
“不!苦海是囚禁魑魅的牢笼,你是行刑的刽子手。”
这话耗尽的魑魅仅存的一点力气,说完他便无力的瘫软在地,带刺的长蛇将他缠绕,稍微一用力便可将他骨骼勒断。
苏清晚抬眼看向苦海中的众魑魅,静默了许久之后终究只是长叹一口气,然后一挥手将地上的魑魅重新扔进了魑魅堆里。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在试探,有些踌躇不敢上前。
苏清晚转身看向来人。
来者是苦海使者,手握白骨长杖,面容枯槁,佝偻着肩脊,满脸恭维的望着自己。
“何事?”
苦海使者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呜呼一声:“修者,您可算是从无间苦海中出来了...”说到此处,使者语气哽咽,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苦海之境将倾,求修者救救这三千苦海吧!”
苏清晚双眼缓闭,灵识探便整个苦海之境,将无数魑魅尽收眼底,这才明白使者究竟是什么意思。
苦海之境长久无主,魑魅心中怨恨丛生,若再不想办法解决,将会使苦海倾覆,魑魅出逃。
“苦海之主呢?”
使者握住长杖的手一抖,长叹一声:“主上与您同时离开,至于是何缘由,我等皆无一人知晓,如今苦海已经快千年无主了。”
苏清晚脸色一沉,想起在诡事中遇到柳淮时的场景,原本以为他不过是离开苦海之境几日,没想到竟然是一直不在。
苏清晚摆了摆手:“吾知晓了,你先退下吧。”
“那...”苦海使者唇齿嗫嚅,望着苏清晚的眼神带着些忐忑。
“吾既已经从无间苦海中出来了,自然不会让苦海倾覆。”
苦海使者长舒一口气,对着苏清晚恭敬的行了礼才缓缓的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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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苦海离开后苏清晚便飞身前往九重天上的极乐殿。这里彩云缭绕,霞光普照,袅袅诵经之音流转其间。
苏清晚身披七彩天衣,身形矜贵,步履沉稳的走在众多仙人中间,期间有人认出他,他便躬身与对方见礼。
虽然苏清晚知晓自己堕入无间苦海多年,知晓此事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但是却无人提起,他便也装作无事发生,缓缓的朝着端坐在莲花座上的尊者走去。
尊者盘腿而坐,手结法印置于膝上,嘴角含着浅浅的笑意。
“渡世见过尊者。”苏清晚双手合十立于身前,乍一看有几分恭敬。
尊者脸上的笑意加深:“可想通了?”
苏清晚抬头与尊者对视,他站在低处,尊者在高处,他仰望尊者,尊者俯视他。
两者的关系一眼明晰,但是苏清晚却没有丝毫的应该有的敬畏,他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悲喜,闻言也只是淡淡的回到:“不曾。”
“你在无间苦海千年,竟还是参不透其存在的意义。”尊者一顿,抬手对着苏清晚撒下万道无量金光,压得苏清晚肩膀一抖,险些站不稳。
尊者看到苏清晚略微颤抖的身躯,声音惋惜的说道:“渡世修者,你让我很失望。”
苏清晚咬牙挺住压在自己肩上的无量之力,没有任何的辩解。
“罢了,你且离去,待他日悟透其中缘法,再来见我。”尊者撤回无量之力,对着苏清晚摆了摆手。
苏清晚并未离开,反倒是往前走了半步,说道:“我今日前来,只因有一事不明。”
“何事?”
“以己一命换百命,便是善吗?”
此言一出,立于尊者座前诵经的众仙神都陷入静默中。
苏清晚并没有当真要尊者回答他的问题,他说完便对着尊者见了礼然后往回走。
“修者,善恶皆由心所起。”
“苦海三千,足够你参悟其中道理。”
苏清晚闻言脚步微顿,然后继续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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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晚回到南柯黄粱以后面无表情的走向屋里的茶几,然后动作娴熟而惬意的给自己煮上了茶,闻着扑鼻的清香,想起谷丛隐种的满山的茶树,沏了第二杯茶。
“殿主,还请上来喝茶。”
苏清晚的声音平淡,仰头望着屋门的谷丛隐几乎是听到的一瞬间便回到:“好!”
谷丛隐说完轻笑一声看向站在一旁盯着自己,满脸不善的席沉修,无声的张口说道:“看来不能陪你站在这里了。”
席沉修见状,冷哼一声,继而眼不斜视仰头望向南柯黄粱。
谷丛隐飞身上了二楼,敲响了紧闭的房门。
“进来吧。”
屋里的灯都亮着,将端坐在茶几边的人照的很清晰,苏清晚如今的气质与初入档案局的时候天差地别,此时的他乍看上去温和文雅但是细看却清冷而疏离,比当时让他去做殿主的时候还漠然。
“坐。”苏清晚看着谷丛隐,用眼神示意他坐在茶几对面。
谷丛隐闻言快步走了过来,然后坐在椅子上,双手看似随意的放在膝上,但是挺直的额脊背确将他紧张的心绪袒露无疑。
苏清晚端起浓茶,抿了一口,然后问道:“席沉修怎么从苦海里面出来的?”
苏清晚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谷丛隐,头顶的光在他眼窝上打下浓重的阴影,明明温润的五官此刻显得有些阴沉。
谷丛隐闻言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他原本以为苏清晚会问为什么要将他从无间苦海中唤出来,却没想到他首先问的,竟然是席沉修。
他垂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咽了咽嗓子,回到:“当日修者堕入无间苦海,我救修者心切,翻遍古籍才找到办法救修者。但是无论是引出修者在无间的残灵,还是操纵圣物,都需要他。”
谷丛隐说到这里一顿,有些忐忑的看了一眼苏清晚,然后又继续说到:“我只是告诉了他修者堕入无间苦海一事,他如何从苦海中出来的,我并不知道,他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将修者灵体唤出来以后了。”
苏清晚闻言未置一词,他静静的看着谷丛隐,眼神如浓雾,让人看不清藏在里面的情绪。
过了许久,苏清晚忽然虚空指了指谷丛隐面前的茶杯说:“喝茶。”
茶早就冷却,席沉修却依旧仔细的品味着,垂下的眼睑在他脸上打下阴影,盖住他眼中的忐忑。
“还记得吾当初从苦海边上将你捡回来时告诫过你什么吗?”
谷丛隐抿唇,与苏清晚四目相对,然后回到:“记得。”
“你生于苦海,无魂无魄,却有天生灵气,若走正途,可上九重天。”
这句话谷丛隐听过很多次,每每苏清晚说这句话时都是在敲打他,不可心生歹念,不可辜负他对自己的期望,只是可惜,他心不由己,大约是无缘再上九重天极乐殿了。
“既然记得,你便去想办法将柳淮带回苦海,让他安稳的坐上苦海之主的位置。”苏清晚说完注意到谷丛隐的脸色一变,又解释道:“三千苦海将倾,若寻回他,对你来说是一件大善缘。”
谷丛隐看着苏清晚张张合合的嘴唇,他不理解为什么苏清晚总是喜欢说些让他心里郁结的话。
三千苦海倾覆与否,与他谷丛隐有什么关系?柳淮做不做苦海之主又与他何干?本来就是个赝品,大不了扔进无间苦海,苦海之境有渡世修者就够了。
但是他不能说,说了会惹得苏清晚不快,到时候只怕是连苦海殿主都做不成,要被送到一个再也看不到苏清晚的地方了。
于是他只能装作寻常的点点头,应下了苏清晚的要求,还笑着说道:“本就是我当初没有遵循修者的叮嘱才让他离开了苦海,我定然会将他寻回。”
“如此甚好。”
苏清晚说完给谷丛隐身前的杯中续上了热茶,细微的涟漪在杯中散开,最后又归于平静。
谷丛隐端起热茶,收紧手指,用力的将杯壁握紧,指甲叩出微微的声音。
沉默片刻,谷丛隐释然的吐出一口气,然后将茶杯重新放回原位,自始至终未喝一口。
“修者,那这个档案局是否还需要留下?”
苏清晚闻言环顾一圈自己住了几个月的房间,“留着吧。”略一停顿,苏清晚问道:“他们呢?”
好像他从最后一件诡事里面出来以后就没有在档案局看到其他人了。
“为了避免横生枝节,从诡事里面出来后我便将他们都送入了梦境。”
苏清晚想起那个稚气未脱的柳司,眼里带了些笑意,对着谷丛隐说:“你建档案局送吾入诡事寻得那些圣物,档案局里面的每一个人于吾而言便都有因果,无论如何,档案局必须留下。”
“我知道要如何做了。”
“吾会离开,你将他们从梦境里面放出来吧”
谷丛隐闻言有些试探的问道:“修者将要去哪里?”
“从苦海中来,自然是要回苦海去。”
苏清晚轻笑一声,起身走到谷丛隐身边,然后弯腰将脸靠近他的肩颈,温声说道:“你与席沉修费尽心思将吾从无间苦海中救了回来,辛苦了。”
“我...”谷丛隐眼瞳一缩,下意识的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刚张嘴身边的人影便消散不见,屋子里面瞬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桌上的两杯茶早就冷了,谷丛隐的脸色阴郁,他躬身将苏清晚的那杯茶端了起来,然后冷着眼将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