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每日守在下山的路上,细细打量从山门中出来的每一个人。她觉得每个人都像自己的儿子,也都不像。
村里的老村长答应帮她找儿子,有人说见过这样一个年轻人,很久之前来村中落脚,一心想进入山上的门派,但是那门派选人的标准严苛得很,一旦入选,就轻易不许下山来,也不许把门派里的事向外透露一个字。
那些衣锦归来的人也是一样,对山上的事守口如瓶,他们多半在村中待了不久,便会离开村庄,不再回来。
母亲坚信自己的儿子在山上,于是她央求那些上山的年轻人带她一起去。经不住她的反复恳求,那些年轻人终于答应了她,只是对她说,他们上山去的目的并不是做门生,而是要与山上的人商量一件大事。
母亲这才知道,山上的名门已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们靠着借贷维持门楣,与祸乱一方的地痞霸王没什么区别,他们实则是为武林正派不齿的旁门左道。
母亲听闻这一切大骇,生怕自己的儿子也变成一介流氓恶霸。她问年轻人,那些来赴宴的都是大侠吗?年轻人说是。母亲又问,那他们就是名门大派吗?年轻人说那当然。母亲困惑道,那名门大派怎么会与旁门左道一起吃饭呢?年轻人无法回答。
终于到了那一天,年轻人们半夜来找母亲,急匆匆地问她愿不愿意上山,要是错过这次机会,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母亲急忙答应,连夜跟着他们上了山。
夜晚的山路难走极了,年轻人说奇怪,往日的山路都是张灯结彩的,今天怎么一盏灯也没有。进了山门,里面同样伸手不见五指,母亲心惊胆战地躲在年轻人身后,山上那么静,她想象中的有钱人家不是这样的。
一簇簇烟火腾空而起,年轻人们大惊,以为是被发现了,掉头就走,但是下山的路被一伙不知从哪来的歹徒截住了。他们气势汹汹地冲上山来,个个蒙面持刀,见人就砍。
年轻人惊慌失措地逃命,母亲也跟着他们一起跑,进了里面的正堂之后,她看见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明火执仗,追杀着里面四散奔逃的人。
屠杀有如刑罚天降,山上的人与山下的人都是砧板上不值钱的肉,大灾降临时都是一样。
可她还记挂着自己的儿子,他到底在哪?他在不在山上?他是杀人的人,还是被杀的人?
母亲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甩开那些年轻人独自往深山里去,躲在一棵树后等待着。
终于她看见了一个身穿锦袍的人从一间屋子里跳窗而出,他怀抱着一个包裹,将那个包裹匆忙藏在屋后的树丛中。母亲冲出树后,朝那个锦袍人跑去,拽住了他的袖子。
“你见过我的儿子吗?他穿的像你一样,你见到他了吗?”
锦袍人惊愕地看着她,不知此处为何会出现一个瘦弱的小老太太。
锦袍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挣脱她的拉扯,二人争执中离开了那间屋子。大路上,一束火炬的明光映亮了他们。
她转过头去看,只见一个魁梧漆黑的的身影逆光立在那里,锦袍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她看着那人举起长刀,留在她记忆中最后的景象,便是那雪亮的刀光,还有刀上的环首······
孩子!
苏心暮从梦中哭喊着醒来,那个母亲临终前撕心裂肺的痛苦像烙印一样烙在她身上,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以致于醒来时还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那晚的山上,直到一个人轻声安慰着她,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梦里的触觉如此真实,苏心暮甚至生出了留在那里的想法,即使那是个噩梦。
“静下心来,别害怕。”
苏心暮擦干泪水,看向说话的人,她面前端坐着一个身着白衣的人,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林愈?”
“是我。”林愈笑着点点头,“你还记得我。”
苏心暮强忍住心里的波澜。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这里畅通无阻。”林愈微笑着调整了自己的坐姿,他神情坦然,与苏心暮记忆中无二,“没有什么能拦住我,向岚寻受制于□□与外界的联系,我却不会,这里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
“你的身体呢?”苏心暮问。
他沉默片刻,又笑了笑。
“不知道被丢在哪里了。”
苏心暮不说话了。
“你是来帮我的吗?”
“我只是来看看情况。”林愈道,“我无意伤害你,也无意伤害她,不过照现在看来,即使是她也无法对你的魂魄做什么,这一回,终于有人赢过她了。”
“就是······她说的力魄吗?”苏心暮问。
林愈点点头:“她制作臼人时,会先抽去一个人的力魄,这是七魄中最为坚韧的一魄,也是一个人的命力所在,失去这一魄,人体就会被外邪侵扰,余下六魄就会变成无根浮萍,这时再用其他人的六魄替换这个人的魂魄,他就会变得疯癫失常,伴有丧失五感和记忆混乱的情况出现。若是一个人的七魄长期处于混乱状态,寄于七魄的人魂便会受到影响,长此以往,天魂与地魂便会离他而去,那他离自己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不过如果她只想做出听话的臼人,无需做到这一步,大多数人在七魄被多次替换之后,身体里就会贮存大量不属于自己的魄,也就是你见到的,非人非鬼的臼人了。”
苏心暮低下头。
“她失败了?”
“是啊,尝试了这么多人,你是唯一一个无法被离魂的人。”林愈叹息道,“不过蒙云带走的那个少年或许和你有一样的能力,但这当然是好事,只要有一个这样的人出现,她就知道自己也会束手无策。”
“如果是这样,那她还能放我走吗?”苏心暮抬起头看向他,“我刚才看见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对吗?”
林愈点点头。
“刚才,我见到了灭门那晚一个妇人的记忆,她看见了那些歹人用的兵器,是一种很长的环首刀,这种兵器江湖上用的门派不多,我按着这条线索查下去,一定能发现什么!”
苏心暮越说越激动,起身抓住了林愈的衣袖。
“她必须放我走!我一定要查出此事是何人所为!”
林愈却蹙起眉头,微微侧身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心暮,待会儿她或许会对你提出一个条件,你最好答应她。”林愈正了神色,“她会要求你留下她收揽的无锋宗门众的魂魄,永远不许再来找他们。”
“凭什么?”苏心暮难以置信。
林愈却没有回答她:“相应的,如果你想查到灭门的凶手,她会从旁助力,并保证你日后安然无恙,不仅是你,蒙云也是,如果你答应下来,他日后便会在官场中平步青云。”
“我说了又不算!”
苏心暮有些恼了,林愈将她拉了起来。
“你先静下心来,记住我说的话,她这就要将你带出去了。”
“你做的这些,是在帮我还是在帮她!”
苏心暮恼火了,但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林愈平静地笑了笑,他的身影在苏心暮面前逐渐淡去,仿佛一阵消散的轻烟。
“只是赎罪罢了。”
说完这句话,林愈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莹蓝色的光芒越来越盛,哪怕光源来自背后,苏心暮都觉得刺眼。她遮住双眼,一阵寒意侵袭全身,待周围的光芒逐渐暗下去后,苏心暮放下手,睁开眼时,她仍躺在那具棺材里。
面前的圆镜已经不再发光,看上去与一枚琉璃球无异。苏心暮撑起棺材盖,坐了起来。
棺外仍是那间宫室,林异坐在棺材旁边,见她出来,神色似乎轻松了不少。
苏心暮扫视四周,向岚寻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她脸上的面具从中裂开一条缝,她伸手取下面具,面具下的表情非常难看。
苏心暮看着她一言不发。
向岚寻用力将面具砸向地面,面具在地板上砸出一个坑,裂成了两半。她狠狠跺了一脚,转身离开了。
苏心暮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又缓缓看向林异。
“她要我转告你一件事。”林异说。
“我知道她想做什么。”
林异的神情一变,随即又恢复了。
“是他告诉你的?”
苏心暮点点头。
林异顿了一下,问:“你的打算呢?”
“让我想想。”
苏心暮从堆放傀儡的房间跑了出来,用力甩上门,将喧阗的吼叫关在门里。
林异抱着胳膊站在外面等她。
“就算让我带我也带不走他们。”苏心暮说,“我根本不懂把臼人变回正常人的方法。”
“或许根本不可能。”
林异思索着说。
“我记得在百游村的时候你明明说臼人是能变回人的。”
“那时我也在推断,毕竟向岚寻没说过不行,但是现在看来,离魂似乎是个单向的法术。”
“那······像韩离和蒙袒那样的,就一辈子都不能变回正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