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月沉海,天水相接的对方起了大雾,远方像是下起了雨一样。
露台上游人如织,蒙云走后,客栈中来了更多的客商,携家带口在这里下榻,只为了欣赏夜间上演的药发傀儡戏。
此时已经入夜,傀儡戏匠人准备着傀儡戏所需的道具。
苏心暮拿着那张借条独据露台的一角,借着戏台上的灯火看着借条上的内容。
这张借据到底还是被拿了回来,但是李休已死,他家族中发生的事也是很久之前的了。苏心暮想起了之前在客房中拿走这张借条的那个臼人,那会是李炀吗?李炀为什么非要拿到这张借据?
身后有一个人正在靠近,苏心暮回头一看,来人是林异。
他换了身干净衣服,眼皮上的两道刻痕也不见了,那是他之前致盲向岚寻时受到的反噬,只因那时苏心暮已经入了幻境,才没有因为同命锁的缘故一起被致盲。后来为了让向岚寻听不到蒙袒和蒙云的动静,林异又故技重施,只是那时苏心暮已经离开幻境,就一起被致聋了。但还是没料到放跑了蒙袒。
苏心暮看着林异走到自己身边。
“你知道李炀在哪吗?”苏心暮冲他扬了扬手中的借据,“我想我直接去找他,就能把所有事都问清楚了。”
“他未必能说出来,”林异声音低哑,“他成了低阶臼人,神识不如我这样清醒,就算找到他也没用。”
“可他都变成臼人了,还对我们门派的事这么执着,很可能知道些什么。”苏心暮道。
“那只是一份执念而已,执念不代表真相。”林异万分冷静地说。
他平静得如同一片死灰,好像世界末日那般绝望的平静。
“那你知道吗?”
林异静静地走到苏心暮身侧,双手搭在露台的围栏上,眺望远方的海雾。
“不知道。”
“那天晚上你是什么时候到的?”苏心暮问。
“向岚寻走后不久。”他好半天才开口,“我本是想去看看无锋宗被毁成了什么样子,可是却在石臼里发现了你,你居然还活着。”
“为什么呢?”
苏心暮轻声问。
“是啊,向岚寻也想搞明白这一点。”他顿了顿,又道,“可是作为交换,那个叫阿缨的孩子被蒙云带走了,所以你就被留下作实验品了。”
“阿缨?他和我一样?”
“难道你没发现,在松桥镇时,他和蒙云多次接触镇民的游魂,可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蒙云的反应却很明显,你也是一样,多次出入离魂幻境,还是一点事也没有,可蒙云就不一样了。”林异轻笑了一声,“有蒙云这个对照,你和阿缨的体质显然有共同点。”
苏心暮沉默了。
“我是不是应该现在就跑?万一向岚寻弄清了原因,我不就是为虎作伥了吗?”她说。
林异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苏心暮见他不回应,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那枚双竹玉佩。
玉佩的质地很是温润,在灯火的映照下流溢着水波一般的光芒。
“你们就这样私定终身了?”
林异忽然问了一句。
“毕竟也没有人帮我定。”
苏心暮盯着玉佩看。
“急什么。”
林异声音很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轻到苏心暮差点没听清。
“怎么了?不可以吗?”
“你知道你爹当年是怎么进的无锋宗吗?”林异提高了声音。
“因为和苏禾私定终身。你是这个意思对吧。”
林异终于正眼看向她。
“那不一样,他那是早有预谋,苏禾是被他骗了。我不一样,我一无所有,要说有所企图,也应该是我图蒙云些什么。”
苏心暮叹息道。
“所以,你图他什么?”
林异略带轻蔑地说:“难道你想当朝廷官员的妻子?”
苏心暮趴在围栏上。
“蒙云说他办完此事就要辞官了。”
“什么?”
林异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是真的,他已经递交辞呈了。”
长久的沉默过去了,林异终于说了一句:“你们两个真是相配。”
也不知道是在嘲讽还是在感慨。
“谢谢。”
苏心暮还是应了一句。
“她什么时候来找我?”苏心暮问。
“你很急着见她吗?”林异顿了一下,“你可能会死的。”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别的选择,要是有办法,你早就送我走了。”苏心暮道,“你的体力也耗得差不多了吧。”
“你别忘了,我是她的臼人。”
苏心暮沉默了。
“如果你能活下来。”林异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手腕,他的左腕部也有一个狰狞的印记,“我就解开同命锁。”
“你知道怎么解开吗?”苏心暮望着他。
林异点点头。
“有人告诉我,同命锁没有解开的办法,只有下锁的一方死掉,这个锁才能失效。”
林异看向她,苏心暮回看着他,沉默再次蔓延开来。
“你就那么想死吗?”她问。
“我活着本来就没有价值。”
“可你救了我。”
林异再次看向远处的海面。
“蒙云很想和你在一起。”
“这我知道。”苏心暮静静地说。
“如果你真的能活下来,带我走吧。”
有那么一瞬间,苏心暮觉得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他。可是下一瞬,林异就离开了围栏边,朝傀儡戏的戏台走去。
“最后一场戏马上要开始了。”
苏心暮跟着他一起朝戏台走去。匠人已经撤走,游人围住了戏台,戏台上搭成了公堂的样子,有一个匾额高悬其上,上面写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看来这一回演的是公案戏。
锣响了三声,戏台上灯火通明,胡琴咿呀着响了起来,白布后的伶人唱腔荒凉凄切,一个身穿蟒袍的傀儡踱着步子走了上来。
苏心暮听着听着发现这戏她听过,这是一出改编自元杂剧的公案戏,叫蝴蝶梦,讲的是包青天夜晚入梦断冤案的故事。
据说元朝曾有一泼皮恶霸,仗着出身高贵欺压百姓无恶不作。一日恶霸打死了一个老者,却逃脱了王法制裁,老者的三个儿子得知后痛不欲生,当街打死了这个恶霸,因此被捕下狱。三个儿子夜间入包青天之梦,请求其为自己平反冤案。包青天因梦见自己救走了一只困在网中的小蝴蝶,产生恻隐之心,于是另寻罪人顶替打死恶霸的犯人,放三个儿子回家与母亲团聚。
“休道人无生死,草虫也有非灾。蠢动含灵,皆有佛性。飞将一个大蝴蝶来,救出这蝴蝶去了。呀,又飞了一个小蝴蝶打在网中,那大蝴蝶必定来救他。······好奇怪也!那大蝴蝶两次三番只在花丛上飞,不救那小蝴蝶,扬长飞去了······”
扮演包青天的傀儡从梦中醒来,召唤衙役将打死恶霸的犯人带上堂来,戏台上顿时哭作一团,伶人的唱腔凄苦无比。
“我很喜欢这出戏。”林异忽然开口,“这世上从没有什么秉公无私的青天大老爷,包拯即使可怜那三兄弟,也无法判处他们无罪,因为他们确实打死了人,于是他找来另外一个罪人顶替他们去死,其实那个罪人也可以不用死的。”
“看上去算是一报还一报,但这顶罪的人又在还谁的报应呢?”
苏心暮愣了神,没想到林异关注的焦点如此与众不同。
“那个罪人是盗马贼,他也不算无辜。”苏心暮道。
“但他没杀人。”林异说,“因为从前犯过罪,所以此后只要有人犯罪,就可以被拿去顶罪,这难道不算冤案吗?”
“如果这样·····那个盗马贼恐怕夜间又要入包青天的梦,向他伸冤了?”苏心暮问。
林异轻轻笑了。
“所以包拯也算不得青天大老爷了。”
“这就是我喜欢这出戏的原因。”
林异转身离开了戏台,留下苏心暮看着他的背影愣神。傀儡戏快演到尾声,匠人们引燃了火线,戏台上烟花迸射,如梦似幻,营造出包拯夜游梦境的场景。
早晚都要去见向岚寻的,要是能套到瓷就好了。
苏心暮这么想着,离开露台就往顶层走去。
顶层专门辟出一块清净的地方留给向岚寻用,就是蒙云和阿缨跟着蒙袒去过的那间宫室,除了向岚寻,任何人都找不到它的位置,但是眼下游客正在逐渐离开,向岚寻也没必要特意把这里藏起来了。
苏心暮顺着台阶走到顶层,推开宫室沉重的大门,迎面扑来清新的海风,海雾般的纱幔翩然起舞。
纱幔后隐约坐着一个人影,周围堆满了金银珠宝,那人随意从身周抽出一两件来,把玩片刻,又随意丢弃,有的甚至被她丢出了窗外。
看得苏心暮一阵肉疼。
“这些都是你偷来的?”
苏心暮靠近她,发现向岚寻坐在位于宫室中央的一块圆形地板上。
她蓦然回头,不屑地瞥了一眼苏心暮。
她没带面具,面容白皙,清丽婉约,双眼眼尾上翘,又如同狐狸一般妩媚动人,乌黑的长发从她脑后一直垂落在地上,她也不甚在意。
苏心暮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人看上去和自己年龄相似,与幻境中一般无二。
“你怎么不说客栈都是我偷来的?”
向岚寻嗤笑道,随手拿起一把青瓷茶壶,在苏心暮面前晃了晃,丢给了她。
“吃我的喝我的还好意思说我偷东西?”
那不然呢。
苏心暮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