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的人就身首异处了。
王府里安安静静的,所有人都不敢说话。
自那场大火之后,整个府中的气氛都变了。洛姑娘走了,紧接着,张王妃也走了。
大家都知道洛姑娘是纵火自焚,但却没有人知道张王妃具体是怎么走的,只知道她消失了,身边的侍女也跟着消失了。
景王妃忽然没得悄无声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皇上却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就连她的父亲张侍郎,竟也不敢来多问一句。
这其中到底藏着什么样隐情?
但是没人敢打听——
怕是什么知道了会掉脑袋的惊天大秘。
西厢房的旁边重新种上了杏树,还立了一座小小的坟——是洛姑娘的。但是张王妃没有坟,也从未见王爷再提起过她,就好像府里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来过的女子只是洛姑娘。
君朝雨即位后当即与君琰兑现了当初他提出的所有条件,君琰亦交出了手中兵权,准备择日便远走江湖。
自她走后他每个晚上都做梦,梦见她一袭白衣,站在星光下嫣然巧笑的样子。他伸手想要去触碰她,她就消失了,没一会儿她又在别的方位出现了,依然对着他笑……午夜梦回,她就像在和他玩捉迷藏的游戏,永远在那儿等着他,却永远不让他抓住……
他在梦里喊她的名字,常常半夜醒来,独自一人披衣起身,走过庭院,走过小桥,走过她曾待过的每一处地方,企图发现她留下的气息……最后,往往都会进了西厢房,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宿。
从来五指不沾阳春水的景王,开始每日亲自打扫她住过的屋子,每样东西都要悉心擦一遍,一应陈设都不许别人动,更不许有除自己外的人踏进屋门。
想起她为他挡刀,想起她为他求药,想起她将最珍贵的玉坠送给他,想起她当初那不顾一切决意和他远走高飞的眼神,那时候的她炙热如火,眼睛里全是天真和爱意……后来的她饱受折磨,心冷如灰,甚至说出了要与他不共戴天的话,可他还是没有放过她,强行要将她留在身边。
当初,他总认为她没见过什么世面,许多事和她说了她也不会明白,甚至会来添麻烦。他总是粗暴地将自己的想法加诸在她身上,只考虑最终的那个结果,而忽略了她身心的承受能力……最终结果又是怎样呢?
被追杀的时候她怕了吗?被禁足的时候她怕了吗?她是那样弱小,却可以为了他拼尽全力,一个弱小的人付出一切的勇气,却被他贬得一文不值……至少他想要让她这样认为,他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若早知结果是如此,他宁可当初……
天快要亮了,一点微光照着矮矮的坟茔,他拿了几朵杏花装点在上面,伸手抚上那座墓碑,用脸轻轻地贴着碑上的文字……
就好像当初亲吻她为他挡剑而留下的伤疤。
她走后,他常常想起那双明澈如水的眼睛来。
在险象环生、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里,在仇家遍地、死生无常的江湖风波里,他曾经遇见了那样一双灵动澄澈的眼睛,仿佛沙漠中的人遇到了绿洲。她身上有一种不染尘嚣的美好,却被他亲手拉进了红尘的泥沼里。
他杀人,她救人,他们本是极昼与极夜的两端,偏生要在一起,偏生他要骗她,偏生他以为她对他的爱意会永远都在……他原本的计划在带她走的那一刻起就改变了,可是,没什么用。
她还是走了。
她还是不要他了。
颓丧了数月之后,他终于勉强打起精神来……姚寂他们说得对,他虽然想就此随她而去,可他仍是大楚的王爷,是大楚的臣子,即便远去江湖,也有许多秘密的任务要完成。
他的眼睛从来深不见底、叫人看不分明,只有在怀念她时,才会流露出不一样的情绪——那种深重的忧伤与懊悔。
之后的一年里,他照例忙该忙的事,一件也没有落下,只是身子不如从前好了,又常常嗜酒、不注意休息,忙到深夜,又想着她通宵不睡。府里的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没有谁敢去劝说什么。
姚寂推门走了进来。
“公子的酒量虽好,却也不能照这么个喝法,‘归离’是烈酒,普通人一次能喝两坛就不错了,公子一连喝了七坛……若再喝下去,怕是会性命堪忧。”
“你,”他指着他,“这话也只有你敢说。”
“眼下是我在这里,若是玉冰他们在也必定会劝说的。公子,您不能如此颓丧!”
“一年了,姚寂。”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头,“本王真的做不到,做不到忘了她。”
姚寂叹了口气,“那属下帮公子多想些排解的办法吧。洛姑娘生前喜欢自由,说若有机会想遍踏河山,不如您代她去?”
他又举起酒坛往口中倒去,满眼皆是醉意,“本王总觉得不相信她已经死了……那样灵动活泼的一个人,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可是您已经看到了她的尸首。”
“本王知道……”他看向桌上那把匕首,笑着,声音里却带着哭腔,“这把匕首,原是本王送给她用来防身的,后来,她却拿它对准了我,再后来,她就带着它一并去了……姚寂,你说她怎么能那么残忍?怎么就丢下本王一个人?”
姚寂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丹青上。
这一年来他总想画一张她的丹青,可脑中分明有着清晰的模样,去无法下笔。许是不忍,许是心痛,纸上只留下了一堆不成形的残墨,一张又一张……被风吹起了,四散飘零在屋子的角角落落,和着浓重的酒气,围住了这个鳏夫。
“你说她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能再多等我一会儿?”
“你说,我真的做错了吗?”
姚寂怔了怔。在公子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认错”这两个字,从来是说一不二、独断专行,可如今他竟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他眼睛里空空的,看着窗外不知名的远方,“我现在在想,她除了云青山还喜欢哪儿?她从前都去过些什么地方?最喜欢什么样的吃食、什么样的颜色?”
姚寂给他问哑巴了,好半天才道:“属下与洛姑娘相交甚浅,这些问题,不应该是公子最清楚么……”
君琰心里头“咚”地一声!
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竟连她的喜好都是不清楚的。
脸色陡然沉了下来,命令道:“去查!让无殇去查。”
不够了解她,但他可以搜集情报。
“是。”姚寂点了点头出去了,顺便抱走了他剩下的两坛酒。
坟墓跟前的土里,还埋着那个玉坠的碎片。他走到跟前,伸手抚摸着泥土,露出了一个微笑,轻轻地说:“夭夭,我准备离开这里了。你曾经说最向往自由,最喜欢外面的蓝天绿水,我代你去看好不好?”
“等我回来了,就和你讲外面的趣闻,我会将市面上能买到的好吃的好玩的都拿回来给你,夭夭,你会喜欢吗?”
“我是知道你的,你竟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来与我诀别,难道我是真的错了……”
“从我的眼睛落在你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辈子,只有你了。”
“你在那边若是还恨我,就继续恨吧。愿你夜夜来我梦中,让我们隔着阴阳灵魂交替,我宁同你一起被一根荆棘穿胸,让你分走我的寿元,这样,我就可以快些下来见到你了……夭夭,这个世界,我是真的待腻了,也烦透了。”
“那样珍爱性命的你走了,轻忽性命的我却还活着……行医救人的你走了,杀人如麻的我还活着,世事离奇善恶颠倒,还真是……让人生厌呢。”
“夭夭,‘碧海青天夜夜心’……”
“你走了,不能再留在这世间,我这就去替你把万水千山走遍,去看你想看的世间风景……等我日后下来找你了,你若想看,就挖下我的眼睛来。”他说着,情不自禁地笑了。
一栋高大的楼阁屹立在梦湖中央。
这里是楚国最大的情报交易所之一星月阁,与九公子手下四大堂主的黑布组织并立江湖。此外,其阁主沈因初亦常年经商,其财力据江湖可靠人士之说,富可敌国。
听说一年前,沈阁主从外面带回了一位养女,喜爱得紧,名唤沈月。沈阁主年过四十五未曾娶妻,膝下没有一儿半女,谁知去了趟京城寻了个养女回来,宝贝得跟亲生女儿似的,吃穿用度都一律按最好得来,星月阁不愁钱花,光是这位沈小姐一个季度的衣裳裙子,便有数百件。
静夜悄然,沈因初和友人在阁楼上观星。
“听说你带回了个女儿,真不打算让我见见吗?”
“不慌啊,等过些时日也不迟。之前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受了些刺激,身子也不大好,养了这一年才有了些起色,等她完全康复了,我再带她来见你。”
“我倒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孩儿能入得了你的法眼。能被你看上做干女儿,她可真是走了大运了。”
“她走运?”沈因初似乎冷笑了一声,接着深深叹了口气,“世事无常啊……”
“怎么,是我说得不对?”老友笑了笑,“能跟你沈因初还不算走运啊?你对她可是宠爱得紧,连姓也给改了,可见是真心喜欢。这丫头约莫是上辈子积了大德呢。”
沈因初看着天上的七颗星星,露出一抹苦笑。他又叹了一声,转头拿来了酒放在桌上,终于决定向故友透露一点实情——
“有没有可能,她本来就姓沈?”
今日的星星很好看,小丫鬟静儿看见小姐又趴在窗边数星星了。
平日里小姐眼里都是黯淡的,就好像遭过什么很大的罪一样,只有在晚上数星星的时候,她的眼眸里才会显出神采来。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十几岁的大姑娘还是喜欢像小时候一样数星星。
“小姐,晚上记得加衣服呐,外面凉。”侍女静儿拿了件云丝披风来给她系上。
“不是说了数星星的时候不要吵我吗。”沈月脸上的表情不算太好看。
静儿忙后退了几步,“奴婢的错!奴婢不该扰了小姐雅兴的……”
她继续转过脸去,没再搭理她。
过了一会儿,许是有些倦了,她关上了窗,走进来。
“生气了?”
“……奴婢哪敢!”
“不高兴就是不高兴,呐。”她示意了一下桌上的海棠酥,“这个给你吃吧。”
静儿顿时眼睛一亮,“谢谢小姐……”
“半个月内,有贵客要过来。”她看着丫鬟的吃东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一手搁在桌上,“若爹爹要到幽州去,这笔生意就由我来代谈。该准备些什么,你心中有数,回头别忘了。”
“是,小姐。”
月光照亮了她的脸庞——那张从来清瘦的脸已略微丰满了些,脸上也有了些健康的红润,两只灵动有生气的眼睛里却透着寒凉,连同那双微蹙着的秋水细眉一起,都暗示着她曾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痛过往。
她穿着一身浅紫色衣裙,白皙如玉的肤色将裙子衬得格外好看,耳朵两边戴着一双珍珠明月珰,头上云鬓青丝之间,斜插着一根做工考究、材质高级云水簪,看上去高贵、简约又透着一股独特的妖冶和妩媚……
沈月。她在心里念了一遍自己现在的名字,但此刻她还不知道这其实就是她的本名。
沈小姐,是星月阁阁主沈因初的养女,过着为人艳羡的大小姐的优渥生活,没有谁会将这个名字与一年前景王府那名卑微的下人联系在一起……
沈月——洛夭夭。她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那张脸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气质变了,从眼睛里透出的东西,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一年间里她断断续续地听说了很多消息……
比如,景王妃忽然无故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比如,当今皇上的位子是造反得来的,而杀死先皇的正是最得他信任的九弟君琰。
比如,君琰秘密杀死先皇并非为了别的,而是为了给一个死去的下人报仇……
那个下人,就是曾经人们口中高攀王府的平民姑娘洛夭夭,谁也没有想到,那姑娘消失以后,景王竟因她而茶饭不思,郁郁颓丧……有人说,是因为那姑娘身上带着某种秘密,是景王誓死都要知道的秘密。
消失的王妃,死去的先皇,带着秘密的下人,一时间,景王府更成了神秘之所,与九公子那烂透了的江湖名声叠加在一起,愈发让人们在心里对这位大楚景王爷敬而远之,有人经过景王府门前,都要绕着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