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厢房。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昭澜才得以坐在榻前歇息一会儿,瞧着榻上之人紧闭的双眼,昭澜回想起适才倪常平所说的话。
“郎君本只是皮外擦伤,伤势并不算严重,可这幽州军的箭上清一色地都抹了剧毒,想来这胡贼并未曾留下一丝余地。”
“郎君中毒不深,将这毒逼出倒算是好了,但眼下糟糕的是郎君这发热症状。”说到此处,倪常平欲言又止,眉目之间满是愁云。
昭澜猜出几分:“郎君莫不是......染了疫病?”
倪常平没再应答,只朝着昭澜投来忧虑的神色,想来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寻常人染了疫病便上吐下泻,身子虚弱数倍,更何况陛下还中了那胡贼子的毒。
瑞福没成想陛下不知何时竟染上了这疫病,顿时慌了神:“这该如何是好啊?”不知陛下这回来幽州可要遭多少罪啊!
“瑞福公公莫过于担忧,微臣便以项上人头担保也必保陛下无虞,只是......”
若是陛下染疾之事传了出去,且不说陛下身份尚未暴露于幽州,那些个根基深厚的贪官一听姓薛的倒台便又会急着跳脚。
更何况陛下孤军一支亲临幽州,京城的眼睛本就蠢蠢欲动了,一旦消息传出,怕是局势又要动荡一番。
昭澜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事到如今,唯一的法子便是要瞒住所有人,陛下病重在榻的消息万不可透露出一点风声。
她思索片刻,道:“倪先生担忧所在怀兰心下明了,先生尽管全心救治陛下,其余之事,怀兰竭力尝试一二。”
“诺。”倪常平规规矩矩朝着昭澜行了道礼,中秋夜宴蕙姬舌战群儒的佳绩他便有所耳闻,只是百闻终究不如一见,今日瞧这蕙姬做派,他真是打心眼里地敬佩。
先是折返闻香楼为援军到来拖延时间,又是再在陛下病重在榻时镇静自若,独当一面。
昭澜引着瑞福到外屋谈话。
“瑞福公公。”
“近几日若有人要来拜访陛下,便只传薛夫人感染风寒,引发旧疾,危在旦夕,薛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心下焦急,暂无心见客。若有要紧事,只管来信通报即可。”
瑞福先是怔住,而后又道:“这...行得通么?”虽说此行陛下都带着亲信,可不免还是会混入些腌臜玩意儿,这些个埋伏在陛下身旁的眼线可不好糊弄,更何况如今还是在幽州的地界。
“这是应付幽州局势的说辞,只为稳定些民心,幽州贪官好不容易倒台,莫让百姓生了念想又没了期冀。”
“至于埋伏在陛下身旁的眼线.......”昭澜招招手,附耳与瑞福密语几句。
......
虽不知为何李行韫愿意出手救她,但昭澜心中难免生出些许触动,他如今躺在病榻之上,也有她的缘故所在。
思绪回转,昭澜叹了口气,望向榻上的李行韫,分明重病在身,却还有解决不完的糟心事。
忽然便感同身受了一番这帝王之位的难处。
也是忽然便觉着带着面具整日虚情假意令人倦怠。
李行韫也好,她也罢。
后半夜,李行韫睡得并不安稳,不知为何他的额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身陷昏迷之中,似是被梦魇困住,怎么也唤不醒,只在其间猛地吐了口浊血,便就是如此意识也未曾清醒过半分。
倪常平施针,昭澜煎药喂药,整整一夜,屋内烛火都未曾吹熄。
“外头情势如何?”
“陛下放心,一切尚在掌控之中。”
“那些官吏?”
“属下已遣人严加看管。”
......
估摸着是天亮了些,昭澜在小声的交谈之中悠悠转醒,起来一瞧,原是自己昨夜煎药之时太过困倦趴在案上睡着了。
兴许是榻上之人听见了她的动静,呼唤之声便就传来:“许苕。”
昭澜应了声,站起身来就要往里走,正巧与里头要出来的途安面对面撞上了,出奇的是,途安今日对她的脸色倒不难看。
昭澜点头回礼,她倒是并没有旁的感觉,她并不在意途安对她的态度好又或者是坏。
李行韫症状缓和了些,便就令倪常平回去歇息了,如今屋内只余下昭澜与李行韫。
李行韫瞧在眼里,轻哼一声,但却是抿唇不语,只是放下手中的温水,朝昭澜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驭马之术,学得不错。”待到昭澜坐到榻前软垫之上,她便听见这么一句话,昭澜抬头,听见他闷笑一声,道。
“又是你那个南疆朋友,传授于你的?”
昭澜没否认,南疆人擅马,李行韫能联想到她之前所说的南疆朋友,倒也并不奇怪。
“是你让瑞福找了个身形与我相当的人在客栈走动?”
昭澜点点头:“江湖多有侠客带着面具在客栈走动,客栈小二少见多怪,自然不会起疑,而那些个眼线平日里离陛下甚远,估摸着身形体量差不多,再加之途安在身侧,便看似如常。只是障眼法终归是障眼法,还需陛下快快痊愈才是。”
听着昭澜娓娓道来,李行韫轻嗯一声,笑问道:“不是走了?怎得又回来了?”
“听闻陛下有危,怀兰心下焦急。”
焦急?李行韫在心里嗤笑一声,面上却是不显,继而又问道:“幽州精锐齐聚闻香楼,你独自一人,不怕么?”
“怕。”
李行韫望着她等待下文。
“怀兰怕长枪穿透胸膛,肩膀,身体的每个部位,因为怀兰怕疼。”
李行韫点点头,倒还算是坦诚,并未预料到他下一刻便会被昭澜的话所动容。
“怀兰也想问一问,陛下怕么?”
“什么?”李行韫眉间一皱,顿住,这么些年倒是头一回有人问他怕不怕。领兵征战又或是位尊天子,从未有人敢问他一句是否有所畏惧。
“数百幽州将士持枪相向,数十弓弩强士拉弓对准,而陛下仅有寥寥三人,陛下不怕么?”
“我猜陛下不怕。”
“在陛下眼中,胜败乃兵家常事,胜则矣,败者死。陛下会竭力掌控生局,但从不会畏惧死局。”
李行韫没有应答,只是片刻后,道了一句听起来有些令人云里雾里的话。
“许苕,孤当真猜不透你。”
许苕很聪明,她这一双明媚的眼,能穿透别人的皮囊直直挖到内里。这样聪明的人究竟为什么和李元鹤联手,她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什么东西是李元鹤有的,而他给不起的?是情么?他猜不透。
“郎君。”途安的声音在外屋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何事?”李行韫收回目光,兀自转着手上的玉扳指。
“有人抬了一具尸首到客栈外。”
昭澜和李行韫对视一眼,皆是疑惑。
“此人身手不错,轻功了得,且对幽州地形了如指掌,恕属下无能,未能活捉此人。其次属下认出,尸首应是闻香楼楼主。”
“徐泠。”
昭澜怔住,徐泠死了?是谁杀了她?
“我去看看。”昭澜站起身,却在转身之际被攥住。
“我知道。”
“你当时放走徐泠,是为了引出她身后之人。”
昭澜缓缓回头望向李行韫,撞进一双沉稳镇定的眼眸。
那时徐泠在宴席之上以及抓住昭澜之时的作态,怎么瞧都不像是个无依无靠,全凭胡之远提点的模样,倒像是碍于情面卖给胡之远三分薄面。
而那胡之远也不像是个会把闻香楼这样大的产业交付给一个女娘的主儿。
怎么看,徐泠幕后之主都另有其人,而且,此主地位要比胡之远来得更高。昭澜放走徐泠那日,便是存了旁的心思。
从闻香楼逃走又或是朝主告密,这两条路都可以是徐泠的选择。徐泠若是径直逃走,兴许能自由;徐泠若是通风报信,那么昭澜便能窥见背后之主。
那日跟踪徐泠的侍卫禀报徐泠并未与任何人联系,也未曾有过任何异常之举,而后又是胡之远领兵围攻闻香楼,昭澜索性就把此事抛在脑后,却未曾想过,再见徐泠,已是阴阳两隔。
昭澜心里有个预感,徐泠是因她而死。
李行韫能感受到昭澜的手微微颤动,他加重了些力道,忍住喉咙痒意,放缓了声音:“闻香楼背后牵连甚广,一朝倒台,便是弃子。徐泠背后之主与京城权贵相干,她的命注定留不住。”
昭澜抬眼看他,又见他别扭地别开眼,道:“此事与你无关,你莫要多想。”
她点头,知晓李行韫是怕她将徐泠之死怪罪在自己头上,昭澜勉强笑了笑,抽出手退了出去。
其实李行韫当真想多了,她本就并非什么纯善之人,倒不至于会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可亲眼见到徐泠尸体的那一刻,昭澜承认,她依旧做不到想象中的那般平静如水,波澜不惊。
最爱打扮自己的人如今发髻飘乱,胡作一团,额前是一个骇人的血窟窿,就这般就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
依稀记得,几年前,有一个机灵鲜活的女娘也是这般模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论再是如何呼唤她的性命,也终究醒不过来了。
身旁伸出颤颤巍巍的一双手,迟疑了片刻揭开了昭澜才盖上的白布。
昭澜望向这双手的主人,她未曾见过这位郎君。但瞧着这位郎君似是大病初愈的模样,昭澜心下已经有了几分答案。
若她未曾猜错,这位想必便是胡之远口中的任郎君,徐泠的心上人,任天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