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为今之计只有尽快上岸……还算是条活路……”
冯大人转上第二趟街,心里暗自盘算着。
“偷偷烧掉那些信,稀罕玩意儿装车运回老家……”
“必要时戴罪立功,配合着检举揭发一手,也就差不离儿了……”
他眯起眼睛,目光阴险狡诈。
“五个人里,论官职才干、论劳神费心,谁能比得过徐铭石呢?”
“消息递出前,回回要先过他的眼。南夏那头与之联系也最多,当真惺惺相惜、青睐有加!”
主意打定,冯大人步履反倒从容起来。
收敛起通身锐利之气,对着迎上来的徐府管家,撕开个敷满蜜糖的体面假笑。
“呵呵呵,陛下所言极是——”陈瑜亭挪动步子。
几声低笑沉稳持重,仿佛画轴缓缓拨开。
“孙子有云,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
突然他停下来,转身正面朝向韩凛。
接着道:“如此规模,已然是将两国军力民力、物力财力,统统摆在了明面儿上。全看双方如何集结调度,如何安插部署。”
韩凛听得仔细,其间未有一次打断。
这些他早早想明白的事,需要有人说出来。
说出来,见解一致、看法相同,才能确保中州稳立不败之地。
“当然了,知己知彼亦是必不可少。”
“认清自身优劣,收集对方情报。利用一切可用条件,为自己蓄势积势。这里头,包括时节气候甚至天象水文。”
茶杯搁在案上,响声细腻清脆。
瞧瞧面前摆着的一溜儿奇珍异宝,再瞅瞅四处收剿来的书信密函。
齐王终是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一面念着“好好好”,一面踱步上前。
指着座汉白玉佛像,兀自逗趣儿道:“这好东西,怕是陛下宫中也不多见吧?”
承福原坐在下首位置,一见齐王动作,立马跟着站起来。
手捧圣旨,笑意谦恭地回应:“王爷好眼光,的确不多见。南夏地大物博,自然什么都不算稀罕。”
“呵呵……”迎面展开的宽大折扇,摇在齐王手里真叫个悦目娱心。
他背过身,不慌不忙问:“本王要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回王爷,全备好了!放在院儿里,派专人看着呢!”回话之人一副军中打扮。
目光如炬,精气神十足。
“得!”齐王做派向来倜傥风流。
收起扇子一把打在掌心,随即朝旁边点指。
“那就辛苦诸位,带上东西跟承福公公走一趟吧!”
“王爷神机,此去必定事半功倍!奴才先行告退!”承福颔首拜别。
悬举诏令,走在队伍最前方。
就在其踏出王府大门那一刻,承喜也赶巧儿换上了新茶。
为不打扰陛下跟陈相,他轻手轻脚、来去如风,动静比树上停的喜鹊还小。
“臣与诸同僚协力研算,调阅了金泽江及其支流,乃至上游发源地沱沱河,尽百年间的水文观测记录。”
一早带来的册子,总算派上用场。
陈瑜亭一面说着“请陛下过目”,一面将其交给孙著。
那书册属实不薄,一看就是花了大功夫。
亏得韩凛一目十行又触类旁通,三五下便跟上了对方进度。
“其间臣还派人实地走访过多次,结合世居之人经验得出,金泽江的确已到大枯时节。”叙述有条不紊,像延展开去的线。
“哦?”语调里的变化,仅仅一个刹那就平复了下去。
韩凛继续翻阅着那本册子,似是随口问道:“大枯期与一般枯水期有何不同,爱卿但言无妨。”
“是。”陈瑜亭拱一拱手。
“大枯期一般会持续两到三年,光景艰难时四年五年亦有可能。”
韩凛指指堂下椅子,示意陈瑜亭坐下回话。
“不同于每年秋冬,因时令变化所造成的水位下降。大枯期间的金泽江,一年四季皆处于水流迂缓、水波难兴之境地。”
对方进一步解释着。
“然而大枯期一过,整个金泽江又会迎来漫长且充沛的大丰期。水面不断上涨,风高浪急致使难以行船。”
“照此说来,如今正是南下最佳时机?”韩凛翻完册子,再次一问击中要害。
“那依爱卿之见,何时发兵最为适宜?”
“兵贵神速!”铿锵有力的四个字,率先摆上台面。
“微臣愚见,明年正月至卯月,当属最佳时间!”
陈瑜亭接着说:“自先帝太康十九年起,寒暑更替就迎来了新一轮变化。”
“严冬漫漫、天凝地闭,且大有向南扩散之趋势。据天象推算,今冬凌寒不在年前反在年后,渡江作战最为适宜。”
金乌当空、火伞高张。
树上喜鹊扇扇翅膀,只来得及留下几声嘹亮欢叫。
房檐下的麻雀倒不怕晒,一个个探头探脑,瞧着远远走来的大热闹。
那是承福。
边高喊着“圣旨到”,边直通通往里闯。
唬得王、邱、张三位大人,齐齐挤在门前,隔着条缝儿往外瞅。
“承福公公怎么来了!”王大人调门儿高。
一句话说完,急忙忙住了口,生怕外头寻着动静。
“不知道啊!这可如何是好?”张大人已经吓哆嗦了。
才刚还嫌屋里不够凉快,这下子凉了个彻底不说,连冷汗都惊出来了。
冯大人心机深,只一步步朝后退着。
奈何此处,并无其他房间容身。
及至退到桌子后头,被徐铭石一把扶住道:“冯大人这是怎么了?当心碰着!”
邱大人脸色土灰,转头望向角上两人。
磕磕绊绊挤出句整话:“徐大人……怎、怎么办啊……承福公公就站、站在院儿里呢……”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开门听旨呗!”徐铭石面如平湖,话却说得凶狠。
像是料定对面奈何不了自己似的,上前一下推开房门。
如此举动,着实吓人一跳。
朗朗日光打在脸上,不禁有些刺眼。
张、王二位只管拿手去遮,邱、冯两人则尽可能侧身转脸,不想被对方瞧见面貌。
“圣旨到!还请诸位大人出来接旨!”承福站在院子正中央,神态端然、有礼有节。
“臣徐铭石接旨。”徐大人是第一个踏出房门的。
撩袍一拜,尽显威仪。
后头四人见全然没了法子,只得跟随而出。
一个个跪在太阳地儿里,身子却比寒冬腊月里还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明黄色绫锦展开,小内监音调随之走高。
“冯胥、邱子荣、张珍远、王仲道,通敌叛国、罪不容诛。现革去一切职务,收押严审,按律处决。钦此。”
焦雷自心底炸开,瞬间劈木了身壳。
无数蚂蚁钻进骨头缝里,游走着将恐惧一点点搬运向躯体末梢。
几只挤进眼睛里,刮花了他们瞳仁。
又几只爬进耳孔里,噬咬着四众皮膜。
不一会儿,鼻子里也塞满了蚂蚁,堵得几人喘不上气。
心跳像沉进水底的锚,知晓下落却寻不着踪迹。
是的,四个人全都听出来了,这道圣旨上没有“徐铭石”的名字。
他们被算计了!
被陛下跟徐铭石,联手算计了!
“微臣冤枉!还请陛下明查!”邱大人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喊冤的。
他以头抢地、声泪俱下,舌头咬出的血,混着涎水一同滴落。
“是……是……冤枉,冤枉啊……”王大人生性本就胆小,负隅顽抗之言颠三倒四。
只有磕头声一下接一下,像打更的梆子。
“臣等对朝廷对陛下忠心耿耿!承福公公,您可不能轻信那些谣言污蔑啊!”张大人口齿倒还利索。
瞧那指天誓日的样儿,就差当场剖心以证清白了。
承福换上个冷笑,把目光转向冯大人。
这会子,就剩这只鬼没喊了。
跪在硬石板上的冯大人,快速动着脑筋。
现如今,一味喊冤是没用了。
即便知道是徐铭石那老东西下的套,也没人敢提。
提了这罪就定了。
当务之急,必须弄清楚那阉人手里,掌握了多少证据。
如果只有徐铭石一面之词,或许尚存脱身之法。
官儿肯定是做不成了,荣华富贵到头来,更是大梦一场空。
但保住自个儿性命,保住全家人性命,还可以试试。
想通关窍的冯大人,一头磕在地上。
登时撞了个皮开肉绽、鲜血四溅。
凛然之气聚于双目,好一副遭奸佞陷害的忠良模样。
“陛下英明神武、明察秋毫!罪臣等不敢平白喊冤,污了圣上清誉!只望陛下一秉大公,切莫寒了天下万千忠义之心!”
徐铭石跪在最前头,嘲讽厌恶之色装都懒得装,一面摇头一面叹息。
死到临头不知悔改,当真神佛难救。
哀求变成哭嚎,顷刻间响彻宅院。
其余三位像摸着新生路似的,一个个上赶着表忠心。
还越说越激动,实在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戏差不多听够了,承福唤回平素口吻,不紧不慢、憨中带柔。
“哎,大人们记性真是不怎么好!可巧奴才这儿有几样小玩意儿,看能不能帮诸位回忆起什么来?”
掌击三下,人到物到。
地上四滩烂泥齐齐抬头望去,及至看清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完了……全完了……
“张大人,这把夫子古琴,听说是您遍寻天下才得来的珍宝,果真古朴大气、清雅纯正。”承福慢悠悠道。
冷汗替代泪水,从几人面上滑下。
小内监迈过两步,来到一副卷轴前。
继续介绍:“苏东坡《临江仙》真迹,这般绝世杰作,便是陛下见了也要爱不释手,您说是吧王大人?”
“公公饶命……不、不……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泪珠大滴大滴涌出眼眶,顺着下巴坠成一道瀑布。
承福看都不看,径直步向下一个。
“瞧这白领八哥儿,毛色多正啊!邱大人平日定没少费心吧?”
双眼一闭一睁,对方深深吸过口气。
旋即跪倒地上,再没抬过一次头。
面向冯大人的承福,身后已无任何东西。
他伸进袖子摸索道:“冯大人这件儿可不得了!齐王殿下特意交代奴才,要贴身收着!”
说完举起右手摇了摇,赫然是一枚长命锁。
冯大人当然认得——
那可是前不久百日宴时,自己亲手挂在孙儿脖上的!
呵呵呵……长命、索命,端的一线之隔……
“公公,一人做事一人当!冯某自知罪该万死,不敢反驳遮饰!只求陛下开恩,念及上天好生之德,饶过家中妻小!”
承福没有回答。
他望着地上四人,将身转向徐铭石。
言辞诚挚道:“徐大人,您受委屈了……此番忍辱负重,功在社稷、利于万民,陛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必不叫忠臣难做……”
徐铭石眼圈儿有点发热,只不好在承福跟前露相。
顿了一顿,颔首拜道:“陛下英明,筹谋得当!微臣不敢居功!”
知心话儿说完,小内监再度看向四具木偶般的肉身。
朗声宣告:“传圣上口谕,此四贼罪犯滔天,本应立斩街市、枭首示众。”
“然朽木尚存一用,南北战事在即,朕亦不欲多造杀孽。”
“现将四贼交与徐爱卿严加看管,往来传递悉如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