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剑宗的各位姑娘住去最好的两舱,三名同行的男子住去一舱,其余人等和多数船客都只能挤个通铺,连受几日辛苦颠簸,此时出舱,真有重见天日之感。
翠色衣裳的少女关闭船舱小窗,轻轻舒出一口气,向舱内道:“总算是到鹿河啦,外面就是港口哩,这几日在这客舱里,连抛头露脸也不许,啃的全是干粮和馒头,可要把我给憋坏啦。”
舱中两名少女此时相对而坐,她们中间放置着一副棋盘,姑娘们正在雅静的手谈。
淡紫衣裳的少女跪坐在蓝衣女孩的身侧,静如处子,浅笑嫣然,观棋不语。妃衣少女听到她的娇嗔,手中黑子微微一顿,不禁失笑道:“你啊,老船家这是看在七师妹的面上,没让你和那些大老爷们儿挤个大舱都算不错的,怎么还有这么多抱怨?舒小姐,你身娇体贵,这是载客帆船,可不是你家的那些彩船画舫,你就担待些吧?”
舒绿乔柳眉簇起,道:“你怎么知我身娇体贵?我怎么说也是江湖中人,走南闯北,风餐露宿皆是等闲之事,我又不是吃不得这苦。”
淡紫裙裳的少女为手谈的师姐添上热茶,抿唇微笑,柔声道:“舒姐姐若嫌干粮馒头寡淡无味,等会儿上岸之后,咱们不妨找个好酒家,点几道可心的小菜?要是这还不合姐姐的心意,我也能为你做几样糕点甜食。嗯……就做你最喜欢的糖蒸酥酪和七巧点心怎么样?”
舒绿乔眼睛倏亮,喜道:“妹妹当真?”
风剑心微微颔首,舒绿乔有意无意的瞥那妃衣少女,眼中隐有挑衅的意味,“还是剑心妹妹最疼人,真是深有我心。”
雁妃晚对她没奈何,低声轻笑,洛清依美目流转,道:“这遥东的鹿角渡繁华鼎盛,酒楼林立,美酒佳肴不知凡几,还能缺个好厨子?心儿,你身为天枢峰的主人,掌令的首座,如此热衷庖丁之技,若是让老祖宗们知道,怕是要顺你不成体统哩。”
洛清依素来温婉,如今这般言重还真是大相径庭,风剑心疑道:“可是,我以前为师姐你……”
你从来不说的……
洛清依侧眸睨她,里面隐含着三分危险,饶是天衣名声赫赫,武功高绝,在师姐面前也要低眉顺眼,噤声缄默。
舒绿乔见她们这般亲昵,温言软语间尽是情趣,不禁苦笑道:“好啦好啦,看来姐姐我是没有这个口福咯。也罢,风妹妹这些天来舟车劳顿,小女子口腹之欲,怎敢相烦?你们也莫要在这里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姐姐我光是看着就已经饱三分啦。”
洛清依置若罔闻,若无其事的抬手落子,悠悠说道:“三师妹,看来你手下的功夫到底不如我,还需要再调教调教?”
雁妃晚轻笑,觑向舒绿乔,假装嗔道:“你啊,就是片刻不得闲,你说你招惹师姐作甚?平白坏我这好局……”说罢,投子认负,输掉这局棋。
也是唯一的一局……
舒绿乔登时收声,完全作出低眉顺眼,乖巧温良的模样,坐到雁妃晚身边,立时噤若寒蝉。
这位姐姐偏是小孩气性,三人对视,摇首苦笑,倶都对她莫可奈何。
平船安全到港,降桅垂锚。舒绿乔从小窗看去,但见鹿角渡四周全是高船轻舟,码头群声如沸,人影涌动如潮。
船客们面露喜色,争先下船。等到船客们都走后,纪飘萍三人和乌船主前来相请。
四位姑娘的容颜出众,气质如华,为免节外生枝,素来轻易不肯抛头露面,此时只待船客尽去,少女们这才敢挂起素纱遮去面容,走向大船的甲板。
没走两步,就听到允天游聒噪的声音。
金剑游龙当日在天水阁被胡姬所惑,失手被擒,深觉甚是失态,简直是他生平奇耻大辱。他灰心丧气过几日,羞耻与人相见。谁知现在自认各位姑娘已竟将他当日的窘态尽数忘掉,不免故态萌发,又来纠缠不休。
允天游重整旗鼓,与纪飘萍继续针锋相对起来。若虚剑客心性宽和,步步容让,倒不能使其自惭形秽,反倒让他觉得纪飘萍服软认输,更是愈发的春风得意。
他想那日雁妃晚对他身陷险境心急如焚,风剑心更是为救他不惜竭尽真气,累至昏厥,如此还说不是她们面冷心热,口是心非?
哼,姑娘家嘛,到底是有些矜持的,差点还以为她们当真无情无义……
知道这些事后的允天游更加意气风发,洋洋得意,走到舱中,向四位姑娘邀约。
“遥东城的鹿角渡是鹿河的要隘,南下北上,往来商旅行船必经此地,这里繁华昌盛,不输东南州府。师姐师妹们这些时日以来舟车劳顿,不若先到城中打尖落脚,休养生息呢?”
舒绿乔早有此想,索性就却之不恭,其余三人也是从善如流。允天游见姑娘们应邀,更是趾高气昂,当即头前带路。纪飘萍不以为意,摇头苦笑。众人和老船主约定,先休整一夜,明日日出之时再归。
这遥东城的鹿角渡,真如传言所说的那样繁荣。放眼港岸,酒肆林立,高楼环起,多半依山近水而建,能登高望景,将江河落日一览无余。
此地南来北往,商旅如云,住食生意如火如荼,极为昌盛。这其中以听潮,望江,弄云三家酒楼最是有名,不仅坐拥山水地利,楼中的厨师手艺更是遥东城中首屈一指。
众人依循传言所说,找到听潮楼。
三名男子先进,占掉最后一桌,楼中再无余座,少女们也只能另寻他处。
本来纪飘萍三人还不放心,怕她们姑娘人家在外面吃亏。但转念想起,雁妃晚智计百出,风剑心武功高绝,哪里需要他们操心?索性约定好时间,任她们分散寻去。
姑娘们找到弄云楼时,才有余座。就因为这楼距离港口稍远,所以生意就要淡些。
酒楼小二见到这些姑娘面覆轻纱,然而衣着精致,手执宝剑,一眼就知道她们绝非寻常的姑娘,他连忙上前招呼,殷勤备至。
少女们被引到二楼的雅间。鹿角渡的客人南来北往,因而这里的菜式也兼具各地特色,品类齐全,想见没少用心。
她们按牌点菜,先点店中几道特色菜式,后来再加三道精致点心,堂中小二点头记下,喏喏告退。
风剑心倚窗而坐,从窗望去,看尽江景。时至黄昏,承江落日如轮,红火余晖,倒映着满江潋滟,远处群山巨影,层叠如幛,红江上帆舟摇曳,归去往来。天空云幕低垂,北雁南飞,这天阔横江之色,直教人心醉迷折。
风剑心生在川北,长在西南,幼年为生活所迫,不曾有过如此的闲情逸致。此时甫见,不由悠悠而叹:“赤练横江,残阳映水,想不到西南之外别有天地。”
洛清依望着她夕阳中的容颜,暖融的余晖落在她的侧颜,清绝柔丽的面庞似是蒙着一层轻薄的金纱,那双眼睛里映着细碎温暖的水光,意识之中有片刻恍惚,她轻声笑但:“半江瑟瑟半江红,承江之美,我在西原也慕名已久。但这残阳江景虽然别有天地,却还不及我心中的山水。”
风剑心怪道:“师姐说的是西南哪里的山水?”
洛清依回过神来,微笑着别过脸去。雁妃晚察言观色,心有七窍,一点即透,她替洛清依回道:“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不正是师姐心心念念的山水吗?”
风剑心闻言稍怔,耳尖肉眼能见的红透。洛清依也是一时情难自禁,被雁妃晚一语道破,不免又羞又窘,“三师妹,你,你莫要胡说。”
说着拿眼角余光看她,小师妹早已是面染红霞,酡红如醉。
舒绿乔为雁妃晚添置茶水,见她们窘迫,便出言解围道:“偏是你生就七窍玲珑心,聪明伶俐,智慧超凡,怎么说话这般直白?人家小情侣打情骂俏,你侬我侬的,你一语道破,叫她们这脸皮薄的怎么活啊?”
洛清依和风剑心更是无地自容,舒绿乔还道:“唉,人家的事情你是慧眼如炬,怎么不想想自己呢……”
话说半句,唉声叹气,满眼哀愁。
风剑心和洛清依相顾无言,看的真是云山雾罩,不明所以,纵然心中疑问却也没敢相询。
雁妃晚和舒绿乔之间,似亲友,似姐妹,却比姐妹还要暧昧些,但却迟迟未有进展,她们饶有疑惑和不解,到底没好说破。
以她们的立场,实在不好为雁妃晚和舒绿乔的关系推波助澜。
一时间,席间沉默静寂,恰好这时酒楼小二开始上菜,总算是能暂时缓解现在莫名的尴尬气氛。
风剑心起身为众人布筷,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喧闹响动,像是众人起哄的声音。
天衣从窗户俯望楼下,但见两个同样穿着藏青服色的壮汉将某个人挟架出去,其中一人喝道:“小叫花子!要饭的就给老子滚远点!再来坏咱们五爷的兴致,当心打断你这小畜生的狗腿!”
这两人显然手里是有些功夫的,双掌用劲抛甩,就将那要饭的小子扔出酒楼。少年脚底踉踉跄跄,连摔出两个跟头,只是闷哼着,没发出吃痛的哀叫。
街边的路人登时围过来,个个面有奇色,手里指指点点,还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被扔出来的那个人趴在地上,他穿着脏污破烂的粗布衣衫,身影矮瘦,那身衣衫套在他的身上还有些宽大,就看那破落穷酸的模样,确然就是这两位口中的“小叫花儿”。
小叫花子艰难的爬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两个男人还以为是这小子在低声咒骂,怒气冲冲的指道:“臭要饭的!你在骂什么?”
小叫花站在他们面前,挺直瘦削的脊背,在众人的指点非议中低眉着垂眼,小声念道:“……饭……”
恶汉大声嘲道:“你说什么?爷爷听不见!”
小叫花又喃喃念道:“我说,我没有……没有,要饭……”
众人这回听的真切,顿时发出阵阵哄笑,恶汉眼神鄙夷,哈哈大笑:“没有要饭?没有要饭你站在咱们爷的房外做什么?我可瞧见啦,你盯着那些酒菜,口水都要流一地了吧?”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快说!小叫花子,你就是个臭要饭的!说!你就是个爹娘死绝的小叫花儿!说的好听咯,等老爷高兴,说不定还会赏你两口饭吃,你快说!”
那道瘦削的人影瑟瑟发抖,在众人的嘲笑声中身子慢慢低矮下去。风剑心触景伤情,心里莫名有些难过,那人忽然抬起脸来,叫道:“没有!我没有在要饭!我不是来乞讨的,我没有在要饭!”
那声音清脆稚嫩,似男似女,竟是还未长成的少年音,风剑心凝眸望去,那张小脸虽然脏污狼狈,但那形貌声音,分明就是个小少年。
众人都觉这少年嘴硬,嘴里发出笑声。少年听到众人取笑,登时垂首低眸,声如蚊讷,“我,我不是乞丐,我也不是来要饭的……我就是饿,但是我没有要过饭……就算我想吃饭,但是我没有要饭……”
他怯生生的抬起脸,向恶汉道:“我不吃白食,我也不是在乞讨……我要吃的,我可以帮你们做工,但是我没有在要饭。”
两名恶汉满脸的嘲弄与不屑,“呸!臭小子,身板还没几两肉,嘴巴倒挺硬,哪个要你小子来帮工?你要是个俏姑娘,倒还能卖到勾栏瓦舍去营生,可惜你是个小叫花子。识相的,给老子滚远些!莫要打搅咱们五爷喝酒的雅兴,要不然当心你的狗命!快滚吧!”
恶汉挥舞着拳头向众人威吓道,“看什么看?也不把招子放亮点,遥东城宝塔天王辛五爷的热闹也是你们能看的吗?还不快滚!”
众人听到辛五爷的名号,俱都骤然色变。
“宝塔天王辛五爷?难,难道是那位五爷?”
“哎哟,这遥东城里还有几个五爷?快走吧,快走!”
“五爷,五爷怎么到这鹿角渡来啦?”
“这咱们可管不着,快走快走吧。那位可厉害着呢!”
他们听到那位的名号,就像听见阎王索命的魔音。纷纷如见灾星,迅速作鸟兽散去。看来他们口中的那位“宝塔天王辛五爷”,确实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舒绿乔秀眉微蹙,思量半晌也没想起来这位“宝塔天王”辛五爷是何许人也。
“晚儿,江湖中可有这号人物?”
雁妃晚略微沉吟,若有所思的道:“鹿河两岸,英雄豪杰多如过江之鲫,我见识浅薄,一时之间也记不起来这是哪号人物。”
这话确实。当今武林的绿林豪客,英雄豪强多如泥沙,就是七星顶上名门豪士,她也未必能如数家珍,这承江两岸的各路英雄就更是知之甚少。
但是,就是这些“小有名气”的各路江湖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