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门外响起铛铛铛的三声。
温竹卿还没做出反应,温了了就一个箭步跨到门口,手还未触上门扉,嘴上便笃定道:“你怎么才来,知道自己刚刚错过了什么吗?”
这话出口时,开门之人刻意端的严肃,双眸却控制不住泛出喜色。
然而没有祝星安。
更没有略带嫌弃之后的一句,我错过了什么?
有的只是一袭冷峻白衣,和一张写满清冷二字的脸庞。
“花自凌?”
“花自凌!”
不止温了了诧异,温竹卿也是震惊的。
如果没记错,他与这位花公子应该不曾有私交才对。
还是花自凌提提药箱,主动开口道:“程哲托我来为温少主诊治。”
“啊?哦!请进。”
温了了脑子停止迟钝,随后才想起温竹卿近日来卧床不醒,陆程哲又没空照顾,这才托了花自凌前来。
前几日也不是没打过照面,他怎么就忘了?
温了了跟着花自凌往回走着,没走两步便听到了对方的逐客令,“诊治需要安静,还请三位暂避!”
“暂避?”温了了头脑发胀的白痴道:“前几日都没有回避,今日为何要回避。”
花自凌放下药箱,言简意赅道:“前几日温少主也没醒。”
言下之意,时过境迁,事情已不同。
三人互看了一眼,慢慢退了出去。
“温少主,请将手伸出。”
是客气却命令的语气。
温竹卿看看摆在眼前的脉枕,也不甚在意地将手腕衣袖撩起。
只在对方手指按上时,意味深长道:“花公子此次前来,也不止为探病吧?”
忽略话语间的意味深长,花自凌反问,“温少主,此话何意?”
“一进来便将他们支开,想必是有话要说。”
并没隐瞒,花自凌默认点头,手上没停道:“确实有话想说,也有疑问想问上一问。”
“你想问什么?”木门紧紧阖着,温竹卿开门见山。
安神香氤氲飘散,花自凌同样单刀直入,“我想问温少主对陆程哲的心意...”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似是要将所问问题阐述清楚,一句话说完后,提问之人展开道:“自吹几分来讲,我觉得我的识人之术一直不错,可是我却一直看不透温少主...”
“最初与温少主相见,你与程哲亲密无间,互守互依,我便私以为你们是心意相通的,可后来你不仅伤了他,更是常年冷落...”
“说你对他有情吧,你能逼他另娶他人,说你无情吧,又无所畏惧勇闯魔域...”
“所以,温仙君,你对程哲到底是什么心意?”
什么心意?
自然是以命相护,以心相交的心意。
可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为什么要告诉花自凌?
收回手腕,温竹卿轻启唇齿,“说到底,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辜负他。”花自凌面露郑重,“作为朋友,我不想再看挚友难过。”
“下山除祟三年,并非一帆风顺,我们一行数人有过数次命悬一线的时刻,程哲总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自然更是避免不了,最危急那次,是他与伽迟绪交手后伤重之下又以一己之力与第三座邪山对抗。”
“那次他周身增了大大小小数百道口子,全身血液不住流溢,说是如潺潺溪流也不为过。”
“我为他治伤时,他已经神识不清了,饶是如此,他还是不忘喊你的名字,痴痴地问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他?寄往万宗之巅的信为什么从不曾回?”
“......”
“我最初认识程哲时,他性子不是现在这般,那时的他虽也沉稳,却还是有几分朝气心性,可三年来,我看着他爱而不得,人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冷硬。”
“纵使如此,他也不曾怪你,生死一线之时也依旧在怪自己,小心翼翼询问是不是自己信写不好,所以你才不想回...”
“我们都知道是温少主心性冷然,不肯回信。”
“偏他一个将错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不忍怪你分毫。”
花自凌的声音很冷,即使是直抒胸臆,也依然泠泠如冰。
温竹卿听在耳中,心脏也一点点上了霜。
这长长一段话语中没有任何责问,甚至没有一句温少主,你怎么忍心?
可温竹卿还是在每一句话都听到了一句——你怎的如此心硬?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给我写过信。”
胸膛为真相重击,出口声音变得颤抖,鼻尖一酸,眼泪更是失态落下。
“我不知道。”
“我从没收到过。”
花自凌看着这泪,倒是放心了,之后的话也柔和了些。
“若是温少主真心喜欢他,便将误会讲开,与他好好相处,若是不喜欢,就放他走。”
“当然我希望是前者,他这些年一根筋的喜欢你,若是你不喜欢他,他怕是终其一生再不会谈情爱。”
或许以旁观者来看,这段关系确实不对等极了,一个人掏心挖肝的付出,另一个却总是高调着姿态戏耍。
也不怪花自凌今日特来说这些话,也不怪旁人总觉得他会辜负陆程哲。
“我不会辜负他。”忍着眼泪,温竹卿语带坚定。
“这话不必对我说,要对他说。”
温竹卿的眼泪是在花自凌走后才彻底落下来的。
原谅他骨子里的自傲。
性格原因,他极难在旁人面前表露脆弱,尤其是不相熟之人。
何况也没必要表露,有些情绪自己明白就好,实在无需为了佐证什么泪洒当场。
有种不知是否靠谱的说法,讲的是以双手抱住双腿入睡能使人最大程度感到安全,因为婴儿在母体中就是这般形态。
模仿这种姿势,不仅能减轻疲惫,更能缓解痛苦。
温竹卿不知是否当真有用,只知道从很小时候,他就习惯了这种蜷缩姿势。
今晚不眠之夜,这姿势更是频繁出现。
“一别经年,别来无恙。距我与同门师兄弟下山已过去了半年之久,不知万宗之巅都安好否,春昼小筑是否安然,昨日御剑行至一处群山环抱的小路,心底突忆起旧日旧事,心中有感遂来信一封.......望珍重玉体,纸短情长,程哲敬上。”
“暌违日久,未悉近况。上次之信并未收到回复,想必是人忙事杂,我与同门师兄弟都一切安好,切勿挂念。前日路遇荒村,恰巧看到了一件怪事,怪异得紧也新鲜得紧,想来是有趣的,故而生出了几分吐露心思……望珍重玉体,静待来音,程哲敬上。”
圆桌上的烛火燃尽了,一双素手擦亮火折,换上一支。
温竹卿站在木桌旁,看着火光燃起后,纤白手掌中堆砌整齐的信纸,刚止住不久的泪再次悄声滑落。
怎么这么呆?这般傻?
明知不会有回音,还不知疲倦的伏案苦写...
可这不就是陆程哲吗?
在其他事上都能清醒止损,唯独对他格外耐心,格外宽容。
即便被冷落三年也只晓得愚笨地从自身找原因,对于他这个“罪魁祸首”从不曾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责怪。
这样一个人如何让他不想,不爱,不怜?
关于信件姗姗来迟这件事,温竹卿没有责怪温父,只要想到那张素来严肃脸庞流露自责,递出信件同时还不忘携着一块晶石,言明这是他寻遍四海又锻造两年才得来的,上附咒文,常年携带有遏制情劫的作用,温竹卿便再也责怪不起来。
有了三世记忆,他心中明白温父这么做不是为了什么所谓大义,而是爱惜他的性命。
虽然这爱惜中带了太多严厉和不可说...
可爱惜就是爱惜,这份心永远是可贵而可敬的。
“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昨日我遇到一人,虽是无关紧要之人,却昨日有旧,与春昼小筑也算素有渊源,遂特意来信一封......”
翻开信笺,温竹卿又读到了此处。
却昨日有旧,与春昼小筑也素有渊源,温竹卿猜想这人应该是祁步秋。
一年多前,祁步秋来过万宗之巅一次,带着祁向夏。
温竹卿与其会面时,对方也碰巧提到曾与陆程哲短暂碰面...
当时正值分别第二年,正是不知归期的痛苦思念时,于是想了又想,他还是故作坦然的小心问道:“你们碰面之时,陆程哲可曾说过什么?有没有提起我...或者托你们带话给我?”
祁步秋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将师侄看的,从不听闲言闲语,更不知两人牵扯,于是只摇了摇头,道:“不曾!”
不曾!
是个果断且残忍的回答。
温竹卿维持着面上风度,心里却忍不住心酸责怪,责怪陆程哲竟是一句话都不曾传于他...
却不知,被责怪之人早已写了满腹之言,在月余前随着温了了的汇报飞到了万宗之巅。
“陆程哲...”
心头一阵一阵泛着酸,想到这三年的互相折磨,想到某人的坚定苦等,胸膛又是感慨酸涩。
“卿卿忘了,该喊程哲。”耳边响起清朗男声,温竹卿猝然转头,顿时看到一张风尘仆仆的熟悉脸庞。
“程哲?!”脑子还未做出反应,身子便已经先一步转身,跃上前抱住了人。
“你回来了?”
“不是去送你父母了吗?”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从北地到江南,陆程哲一个人是极快的,带着一群人却注定缓慢,此次陆家来人不少,除了父母亲戚留在山下的仆从还有数个,总不能将人窜吧窜吧全扔重华剑上吧。
“回来了。”陆程哲心情极好地一一作答,“父亲最近看我心烦,不许我一直相送,到了人烟稠密处便勒令我回来。”
“我让你难做了?”温竹卿语气带上了几分歉疚。
陆程哲没有否认地说并不难做,只摩挲着怀中人后背,“为你难做我甘之如饴,若是你不要我难做,我才是不安心。”
这句话是在安温竹卿的心,也是在安自己的心。
近乡情怯。
明明两人已经将一切说开,可迈步过门槛的那一瞬,他还是多余地生出了些担忧。
直到跃过来的身影将他抱了个结实,那丝担忧才逐渐释然归于平静。
他愿意!
他愿为温竹卿难做。
只要他的师兄肯要他。
只要他的卿卿愿要他。
温竹卿不知陆程哲的想法,他只是急切地想抚慰某种过时的失望。
“你跟我来!”
将人拽走到床边,枕头一掀,玉色纤手便迫不及待将一叠信纸拿了出来。
“分别三年你给我写了很多封信,我一封都不曾回...不是不想回,而是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曾写信给我...直到前两天才...”
“对不起...”咬咬唇瓣,温竹卿继续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减轻负罪感,或者其他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信我都看了,也都写了回信。”
“虽然晚了...”
回信是散开的,并不像来信那般每一封都规规矩矩找了个信封,可已经足够了。
陆程哲看着敞开信纸上露出的点点清秀字迹,心脏被浸入柔水般温暖。
“你不喜欢?”见面前人一直没反应,温竹卿有些忐忑道:“还是太晚了,已经不需要了?”
“怎么会?”
陆程哲将人猛地锁进怀抱深处,眉眼唇角如花般绽放道:“没有晚,更不会不需要,只要卿卿肯回我,什么时候都是好的!”
在两人这段关系中,永远没有晚这个字!
只要松开的手能握紧,再晚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