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好像口渴,一气连喝了几杯茶水,语气照旧悠悠:“此外,据蔡述推断:帝京及朝廷腹地之内,可能潜伏有瓦剌细作。他说:应着各督抚留意检举,查访干净。你以为如何?”
苏韧想:蔡述抓细作,只是引子。蔡在南方剪除异己,做得痛快。北方借着机会,他也要任意。
自己哪敢挡他道?何况一旦开战,廖严掌兵权,本倾向蔡述。
沈凝一届书生,昏了头才会倡议开战。朝廷立威,边境安定,蔡述用事,对他们俩有甚么好处?
蔡述一旦能总揽全局,重回巅峰,也未可知。
因此,苏韧只道:“蔡阁老毕竟是臣子献策,全凭圣意定夺。”
皇帝持杯的手抖,脸上映出股隐约煞气。他用手指揉揉额角穴位,郁郁道:“嗯,好吧。没别的话了,你下去吧。不得泄密!否则前罪并罚,朕绝不会饶你。”
苏韧狼狈出得皇城,闷闷不乐。
他寻思:伴君如伴虎。形势忽变,兵戈再起。自己还得去跑趟北疆?
虽不能说以身试险,但前路茫茫,不知又要费多少心力。
午门外头,有几个残疾的闵地流民搭了个小台,在皇城根上演傀儡戏。
苏韧双目一睁一闭,站人群后看了会热闹,不禁苦笑,丢下块碎银离开。
回程时,他用湿手巾擦干净了额头血迹。马车路过金婳婳药局,他特进去拜访。
金婳婳正理货,见苏韧眼角红肿,忙问他缘由。苏韧不好实说,连道自己不小心。
金婳婳帮苏韧看了眼睛,拿出她丈夫冷松特制的眼膏,先替苏韧敷上,再嘱咐他用药之法,保证几天便能无恙。苏韧自从节制锦衣卫,在人情上花了功夫,已与金氏夫妇熟捻。
金婳婳顺便向他打探今日马场之事。苏韧自然不着痕迹,敷衍过去。
他再三致谢,金婳婳抱肩笑:“欸,你家阿香帮我介绍不少新主顾。二哥,你太客套啦。”
苏韧听那声“二哥”,眼角更觉不舒泰,强笑告辞。
他到家,才下马车。苏密从门背后跑出来,投入他怀抱。
苏韧经过这大半天,还能父子团聚,心中顿生感慨。他搂着苏密摩挲个不停。
苏密指他眼角,撅嘴:“爹,怎啦?疼不疼?早上还好好呢。”
“不疼。大人也有不长眼的时候嘛。”
苏密半信半疑,替苏韧吹吹。
苏韧询问儿子面君之事,苏密提起自己有了字:“严之。爹,我以后叫苏严之——是个人物了。”
苏韧听到“之”字,不太乐意。但皇帝钦赐,本是荣宠,自己还能说什么,只好极力赞许。
苏密捏他手,抚他额头,忽踌躇问:“爹啊……我是不是闯祸了?那匹马——万岁骂你了吗?还有我今天跟着蔡叔叔去看赛马,你怪我不?”
苏韧听儿子怯生生口气,心里软成面,亲他一口说:“没事的。万岁最仁慈,爹哪能挨骂呢?爹娘无法陪你,你跟着旁人去——也是孩子心性,我疼宝贝还来不及,哪能怪你呀?”
苏密贴着苏韧胸膛撒娇:“小舅舅赢时,我心里可高兴呢。蔡叔叔面上不好看,我都不敢拍手。世上谁都比不上我亲爹好。我跟着蔡叔叔虽咋(za)呼,可……哎,我还是不够自在啊!”
苏韧双手捧他白嫩小脸,父子俩乐呵。他想起要和娃暂别,心里舍不得。
苏密偷偷告诉他:“娘自从回家,就去了外公牌位那,都不让我跟着。爹去看看她?”
苏韧让三嫂领苏密,自己往后屋去。那间小屋紧闭,苏韧轻叩,柔声唤道:“阿香?”
说真的,他只想看看谭香。因到了家,刚才那些张惶痛苦,都不值得一提。
他叫了好几声。谭香才开门。她仿佛大梦初醒,面色晄(huang)白。她瞥到苏韧眼角,顿时惊恐瞪大眼睛。
苏韧挤出笑容:“无妨。已上好药,大夫说几天便好。”
谭香猛拉他手,重关紧门。
二人挤在狭小房间里,谭香胸脯起伏。苏韧不明所以,抚摸她鬓发:“阿香?”
谭香指着那尊红木关公说:“阿墨,给你看一件东西。”
她翻过关公。原来关公肚子里,有一封长信。苏韧在昏暗中,依稀觉得像铁锈红字。
“这是封血书。”谭香耳语:“是原来的顺天府尹张光祖留下的,我一直藏在这。阿墨,你知道吗?我今天在宫中看到了《青华仙册》——可,血书上说,那是假的呀……”
苏韧周身一凛,心如擂鼓。他情难自抑,张开手臂将谭香紧紧抱住。谭香死死搂住他肩膀,不顾一切贴近他。夫妇仿佛连理枝叶,筋骨血肉都欲融化成一处,荫护住彼此。
人生如逆旅,之后好些不眠夜,苏韧常想不起与谭香的美景良辰,但他始终铭记这刹那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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