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几根“金镶玉竹”。
伴随三月春风,竹竿黄斑闪烁,抽出几枚嫩叶。虽是这家里唯一的绿植,倒清爽宜人。
唐兴镇上人口不少,百货俱全。虽山西税重,百姓小康居多,但人与人走得紧密,常见热闹。
那位新任里长季东,颇为识趣,不会天天来打扰宝翔。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他家眷都在平阳府的临汾。即便他不在,晚上宝翔等人是出不去的。
宝翔无所谓,乐得多补觉,真把大舅爷的“高卧加餐”建议听进去了。
自从在老里长葬礼上赠与几件物品,老里长一家便真把宝翔夫妻当成了引路天使,三天两头前来拜访。陈妃虽会女红,但昔日她一呼百应,十指不沾阳春水,又不善烹饪。而老里长的儿媳庞大娘,恰是镇上一等一的厨娘。陈妃与她熟悉后,问她学上几招,不久便学会了做本地烧卖。宝翔看着有趣,也跟着庞大娘讨教。他惯用匕首,刀削飞快,几天便会自己做“托掌面”了。至于使女冰儿,父母本是陈府里灶上出身。她跟了庞大娘如鱼得水,没几天,便被庞大娘要了贴子,蒙陈妃允准,被认作干女儿。
庞大娘热心,听说陈妃会弹琴,就到镇上淘旧货,弄了个修补好的古琴送过来。
这日晌午,宝翔的亲随正在搅动热腾腾的汤锅,宝翔左手上托了个面团,右手削面,冰儿捧了盘葱花在旁等候。陈妃着一身竹月色布袄端坐屋里,敞开轩窗,悠悠弹奏着“风入松”的曲调。
面下完了,宝翔才歇下来。却见小云兴高采烈,领着个素日走街卖货的小哥儿进了院子,叫着:“爷,好消息!《顺风耳》复刊啦,我让二娃去县城淘了些近日的报,他今儿带来了。”
宝翔心想:你小子才是《顺风耳》的忠实受众。喊我,无非是让我打赏二娃。
那二娃能识文断字,言语伶俐,在县城及镇子串卖各种货物,人见人喜,算是吃得开的。
因此宝翔只打个哈哈,叫二娃过来坐,包了他担子里剩余的鸡蛋果饼,格外多给那孩子点银钱,问:“你娘的病好些了吗?”
“多谢白大爷,托大爷和奶奶的宏福,我娘药配齐全了。她吃了几副,大见好啦。赶明儿她要煎了饼子,同小的一起来府上给爷奶奶磕头。邓大官人商队从南方回城里,带来了几车霍山石斛(hu),我娘正缺这一味呢,这岂不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邓大官人,便是翼城里那个有名的大善人,又开钱庄又开药铺的?”
“凡事都瞒不过白爷您。他姊妹嫁在南方,常去南边探亲。此处里长季老爷,小的听说最早便是邓大官人的跟班。大官人喜欢象棋,季里长亦是热衷此道。小的常看他在家自己和自己下呢。”
宝翔心想:怪不得听那季东有南方口音。跟个大阔人走南闯北,不比来里巷里看咱们有趣?
他倒没放心里去,夺过小云手里的顺风耳,笑了一笑,想苏韧可能确实对锦衣卫不错,连顺风耳都解冻了活过来了。
小云瞧了说:“呀,爷您拿错了!您拿的是‘仕女’版的顺风耳!‘爷们版’才是您该看的哩。”
宝翔瞪眼:“啥?”
二娃陪笑说:“云哥儿说得没错。顺风耳复刊之后,为庆祝京都新春比武大会,特办了俩版本。白爷您请看,这纸头边印着花儿草儿的,仔细嗅还有点香味儿的,便是‘仕女珍藏’版,会稍微贵个几文钱。当然,女人嘛很舍得花钱…… 这张角落上印着狗头和大耳朵的,和以前差不多,就是‘爷们儿’版。”
宝翔听了忍俊不禁,拍大腿说:“得!几个月没见,那顺风耳居然幻化出阴阳了。二娃你惯会听风成雨。你说说,那是什么比武大会?”
二娃喝了点冰儿送上的糖水,道了谢,方说:“所谓新春比武大会,得引出一个人。新任的御史老爷:苏韧苏嘉墨。众所周知:他是金陵人士,才貌双全。因为他娘子成了皇太子乳母,他也受到万岁爷赏识。现今他老人家不是节制锦衣卫嘛?人家既没搞肃清,也没办操练,只提议为庆祝本朝建国四十五周年,举行新春比武大会。这大会一共有三十日。煊赫无匹,观者如堵,是本朝多年来少有的盛事。第一日,由御马监所属的四卫营勇士和锦衣卫好手在永定门前的台上比赛相扑揭幕,到最末一日,由锦衣卫做东,邀请京中好手参加的赛马会压轴。白爷您说,如此盛会,顺风耳能不趁机多卖点报纸吗?他们是借着东风杀回来,一版再版,热销天下了!”
宝翔暗暗点头,翻看对照手里的男女版顺风耳。
女版有如选秀追踪,特为爱好风流的仕女们关注那些面目清秀,身材或高挑或魁梧的选手。还有各种细描插图,介绍与会的美男选手们的婚配详情,财富前程,兴趣爱好,平日喜涉足哪些场所等等。在宝翔看来,“美男”有的身材瘦高像只螳螂,有的袒胸不要钱,宛如金刚力士。宝翔暗笑:想这年头当“美男”怪可怜见的。顺风耳如此善于挖掘,差不多把“美男”们里衣都要ba光了。
反观男版,虽杂有几张名为“永定门佳人芳影”实则俗艳的美女观客手绘图,多以剖析比赛双方的实力,了解好手们军中经历,过往实绩为主,没有过多废话。不过,顺风耳并没轻易放过老爷们。每张下边都广而告之:大会各赛均可下注输赢,累计惊人巨额奖金,欢迎各方好汉参与云云。
只是顺风耳传到山西,总是要滞后几天。
陈妃款步出来,见冰儿正脸红出神,盯着手里一张报,不禁轻声呵斥:“冰儿,非礼勿视。”
冰儿象被火钳了一般,赶紧丢在地上。宝翔哈哈,心道妃子管得太严。
恰逢汤面已成,宝翔便留了二娃在家同吃。
陈妃让冰儿端着碗回屋。其余四个男子在院中,围坐一起喝汤吃面,不亦乐乎。
宝翔咀嚼,神游天际,仿佛飞到永定门外,俯瞰锣鼓喧天,士女摩肩毂(gu)击的闹市场面。
他寻思:苏嘉墨确实是个会来事儿的。只是不知,他此时又是在经营哪一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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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苏韧踱步出了兵部。帝京春迟,衙门里升火尚旺。因此风一拂,苏韧顿时脸颊发烫。
兵部前,齐栽着排垂杨柳,翠影叠上苏韧红罗袍,令他胸前那块崭新的靛青孔雀补子,更见鲜明。薜(bi)萝缠绕的百年老砖墙,衬得他格外脸嫩。可这年轻人的双眸里,唯有静水澄澈。
春分日,官员本该休沐。可是边情告急,有些衙门只能轮班运转。
廖严在北边,苏韧虽是都御史,依旧抽空要去熟悉兵部,协理京营戎政。幸得他有好记性兼勤笔头,兼之设法安插从南京赶回来的方川为兵部主事,才没有在兵部众人面前露丑。
江齐将他迎接到衙门口的轿子那儿,掀开轿帘。
苏韧上轿前,没忘了对着门口官吏含笑致意。等他坐定,放下扶手一侧木搁板。
嘎吱嘎吱,轿子出发去沈府。苏韧把座位旁食盒打开,里面是一碗温着的南汤馄饨。
近期,午饭天天如此将就。等到了沈府门前,苏韧已经对付得一饱。
他今天约了沈凝同去宗正寺,给来京等候差使的宝氏旁支子弟讲授《孝经》。这本是皇帝的授意,但是在沈凝面前,可是宝氏子弟们的恳求,也是好友苏韧的建议。
照例朝廷在春分之日,要派大员致祭天地。今年皇帝派了蔡述去天坛,沈凝去地坛。
因为天不亮就要准备祭祀,所以苏韧估摸着,这会子,沈凝才得以休整更衣完毕。
可是他到了沈府,却不见沈凝的面,倒是沈府那个大管家在门口等着,低声告诉他说:“苏大人,我家大人早上在地坛受了风寒,现有些发热不适,一时起不来。我家夫人写了手书给您,让您代为推辞,改日再去讲学。”
苏韧心想,没办法,本是锦上添花的事,还能架着人去?他出于关切,殷殷问询后才离开沈府。
出了巷子,他招手叫江齐。江齐问:“大人,咱还去宗正寺吗?”
苏韧说:“去啊!难不成让那些宗亲空等?咱们绕到棋盘街,采买几车蔬菜,牛羊肉,果品点心,让店伙计拉着跟上我们同去。到那里,就说是沈学士送他们的。”
江齐失笑说:“大人,咱买了的炮仗给人放彩头?沈府上那么豪气,还缺您老帮衬?”
苏韧莞尔,低笑道:“他的阔,真帮衬不了。他的人心,咱是可以帮衬帮衬。那些没功名的宗室子弟,散落各地,其实和卖草鞋的刘玄德差不多成破落户了。我是过来人,将心比心:听不成状元讲《孝经》,自然有一点失落。但帝京百物涌贵,这些吃的可是实打实的……”
江齐躬身:“属下明白。”
且不表苏韧一行如何去宗正寺安抚众位宗亲。等他办完这一节,忙赶回都御史衙门。本来,都御史有左右两位。但他们互相推诿,惹得龙颜不悦,皇帝朱笔一挥,把那俩一起赶回老家去了,现在只有苏韧做主。
苏韧进了衙门,迎面碰见个姓周的老熟人。本来,那周千户在江南因怕得罪要害,避回了原籍。
待到苏韧当了都御史,按照惯例提督“五城兵马指挥使司”。他发现周千户因是外戚子弟,正在那边记名拿干俸。他乘机央及皇帝让周千户来京辅佐。皇帝乃先皇孝子,对周氏印象极佳,居然直接把周千户提拔为“副总指挥使”。所以,周千户摇身成了周副指挥。他和苏韧自然相处更和谐了。
五城兵马指挥司,管京都治安,防火,街巷。平日挂闲职的人多。最近因京都比武大会,观看者甚众。苏韧未雨绸缪,和周副指挥商议了几个应急治安预案,再同京营长官配合,布置了下去。周副指挥毕竟跟过倪领军,在江浙参与过战争,行事自然比那些纯在家混吃等喝的外戚子弟干练。他作为苏韧的助手,和京营带兵武官们能求同存异,合作无间。
因此上,苏韧在五城司差事,有了周副指挥,而轻松不少。
苏韧一直觉得,百闻不如一见。帝京城虽大,但为闭幕赛马大会布置的安全举措,还是亲自视察下更稳妥。他这十几天来常去永定门观摩比赛,而赛马场子是定在西郊白云观外。
周副指挥说:“大人连日辛苦,小弟去是一样的。”
苏韧微笑道:“大家彼此彼此,都是一样辛苦。今下午空闲,咱俩同去看看。若看出个好歹,小弟和周兄好有个商量。”
周副指挥便叫属下牵马。苏韧打算让江齐去换辆马车。说话间,却听衙役说有宫使驾到。
苏韧和周副指挥整饬官服,出门迎接,来人是柳夏。柳夏牵着一匹七宝鞍的高头大马,对苏韧道:“万岁口谕:都御史苏韧,辛勤备至,特将此波斯国献上的宝马,赐予苏韧。”
苏韧谢恩,端详起来,那是匹深枣红马,果然雄壮美观,目若悬铃,膝骨圆张,毛发更如缎子一般油滑发亮。他虽学会了骑马,但对马匹并无热衷。只见宝马出色,才忍不住轻抚摸了下它的鬃毛。他问柳夏:“柳兄弟,宝马有名字吗?”
柳夏笑道:“有。还是万岁爷取的,叫‘凝露紫’。”
苏韧合掌说:“那我可得记住了。”
柳夏道:“它在波斯及宫中已经驯化熟了,苏大哥可以试试。”
苏韧先让江齐去取碗干净的燕麦来,自己倒了些衙门里为贵客上茶特备的干净泉水,喂那马吃喝了,摩挲它了好一会儿,才大胆骑了上去。
周副指挥在旁看了道:“苏大人,这马与你投缘。”
那柳夏啧啧说:“万岁爷真神。他早预言此马适合你。”
苏韧不免有一分得意,索性不让备马车,骑着此马,和周千户一起往白云观去了。
白云观外,碰上几个京营校尉。因为比武大会,他们都识得这始作俑者苏韧。苏韧与之一一握手,审视设施,颇为满意。周副指挥与那几个熟捻,随口问道:“其他人呢?去喝酒了不成?”、
“哪里,全上永定门看热闹去啦。今日是锦衣卫与旗手卫比赛棍棒,决胜两位都是英姿倜傥,百战百胜的人物。满城男女都齐聚去了。咱哥几个是怕坏事,不敢走。”
苏韧听了,微微挑眉。
视察完毕,因周副指挥与白云观老道相熟,想细聊下在即的清明法会,因此苏韧先告辞。
他怕凝露紫累,在西城门口下了马。想那马刚长成,若比人类,是个异国来的少年,得爱惜它。
苏韧抚摸了那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