凳上看宝宝闹腾。
高老爷油水合面,一气呵成。合完面说:“好了,你们做吧。”
谭香诧异:“高老爷,您这算教好了?”
高老爷说:“正是啊。你见我合面了,这第一步最难。还有就是拌馅儿掺油打模烘培,人人都会。”
谭香说:“那糖放多少,油足到几分,火候怎么样?您老不把关,咱们能成么?”
高老爷说:“教徒弟点到为止。全教给你了,你看似学会实不懂真谛。你不是头回用这模子吧,万事凭心罢了——滋味差都是你自己的。”
谭香想:您是艺高人胆大。我……那面都合了,只能马上做。
她招呼宝宝,苏密,和着孩子们道道工序做,弄得满头大汗。宝宝笑得合不拢嘴,苏密在出模子的饼上,还按了手指印。
高老爷端坐一旁说:“皇子长这么大了。要从前爱吃藤花饼那位娘娘在跟前,不知多喜欢呢!”
等他们忙完了,孩子满手满脸面粉糖馅。苏密微微气喘,宝宝舔了手。
高老爷道:“上火得我去看着。你们别去御膳房了。教会徒弟打师傅,做师傅的总得留个底。”
谭香自己挑担,送高老爷出去。门口自有御膳房的人帮手。谭香问:“饼今儿还送来?公公们替我装在食盒里。”
那两个太监笑道:“娘子不知道:宫里专有团圆饼木盒,年年是苏州东山做好了上贡的。咱们替你选好的来。”
谭香想:苏韧千里差人送来盆牛脯,虽然变了味,但心意金贵。自己和孩子们做的月饼,想给苏韧尝尝。可是隔着太远,等派人送过去都早过了中秋了。
她这么寻思着,打发宫人帮孩子洗澡。小孩子玩得尽兴,容易累,不一会儿便入了梦乡。
谭香等着御膳房送饼,便独自坐在外头。拿出高老爷给她的蝈蝈笼子,琢磨着做法。
过了好久,夜都深了,却见柳夏挑着担来了。谭香问:“怎么派你?”
柳夏说:“我替梅干爹到御膳房去吩咐话。正好想来见你,所以自告奋勇把月饼给你带来。”
谭香拍手说:“有劳你。你留着,请你吃饼。呃,你有何事要告诉我?”
柳夏坐从果盘里抓了只橘子抛,说:“告诉你啊,那天廖严大人进宫,我跟随侧近。听到他有提起‘苏韧’二字,且不止一次。”
谭香抓过橘子说:“提他怎么了?”
柳夏笑道:“我没听清楚,语气上像是好话呢。”
谭香呵呵说:“没听清楚还来告诉我。不知我正为他悬心着?”
柳夏说:“还有个消息报知你,你心里有个准备:几天之内,皇子要回蔡府,为了‘避忌’。”
“为啥避忌啊?”
柳夏一股脑喝了谭香给他冲的蜜水,用纤细手指理头发,说:“昨儿打雷,嫂子总知道吧?太庙打坏事可把万岁恼了,招钦天监人推算。钦天监的头儿在御前说:此是天灾,亦是预警。明年立春前若不避忌,于国家恐有不测。反正我听不来那些玄乎的,只记住一句‘龙行虚位’。帝京里统共那么几条龙。万岁和范公公商议着得把龙的位置换换,以避灾祸,横竖就是明年小半年。然后传了那蔡某人……蔡述说既然是避忌,建议宝宝暂回蔡家。蔡又说:万岁在宫外的潜邸修缮将毕,道家用品一应俱全,万岁可移驾其中继续清修。宜暂令东厂封锁那区域,再将宫墙凿开,营造夹城,潜邸与宫中连为一体。”
谭香掐指说:“呀,‘避忌’实在是麻烦。宝翔不也是条龙?他被紧闭在府里,岂不是……?”
柳夏笑得挺狡黠,说:“嫂子算到他,万岁哪会忘了他。他这次圈禁,像是被我们那熟人——沈凝参了一本。我可没资格去看奏折,还是今儿偷听到万岁和范公公说的。他们因沈凝向万岁保举过我,知我心向着沈。我以为沈凝看不惯宝翔,可是呢,沈凝在奏折里其实提到了一件事,连万岁都佩服他敢于说出来……”
谭香打开食盒,正要捡出炉的月饼给柳夏吃,听到这里,挑眉道:“噫,他说了什么?”
柳夏说:“沈凝说:万岁固然应惩戒锦衣卫,处罚唐王失职。但宝翔的父王老唐王并无大过失。既已经平反,为何还将骸骨抛在江南,不能陪葬先帝山陵?他此去祭陵,深感先帝死后那什么……对了,是‘天枝萧条’。”
谭香吓了一跳,慌忙中把月饼搁桌上:“爹啊,沈大哥这个都说?不过,他说得没错吧。”
柳夏轻锤她胳膊,示意不要再讲。
谭香捧起裙子上月饼:“弄脏了,给你换一个。”
柳夏忙道:“不用不用,可以吃。反正万岁和范公公这么议论,万岁说:此事朕早想办,亏沈凝提醒。宝翔可去杭州把灵柩护送回京,重新安葬。但他已引起物议。再出京应由东厂护送,且找个忠忱大臣陪同,以免再生事端。之后如何——我没听见了。嫂子我不能离开太久,先回去啦!”
谭香点头,目送着他出去。她在灯下尝了尝月饼,自觉得味美。再想起柳夏所提的“避忌”,认定是真事儿,兀自感叹。
她将给孩子们吃的,及给宫人们吃的饼分成两处,单留出一盒食盒盖上刻着月下双蝶影的。想可惜他夫妻是凡间种子,非“龙”非“凤”。哪怕老天再变幻,钦天监再怎么算,他们都轮不上挪动的。
自从东宫出事之后,葛大娘便犯了心悸之症。每日吃了人参汤,面目浮肿未退。因此谭香晚上请她别处安置,自己睡到葛大娘炕上,以便看顾宝宝。这一夜,谭香再未独享月饼。她将那月下双蝶盒搬到枕旁,浮想联翩。正要睡不睡之间,听到外头有脚步声。
她赶紧从炕上起来,远处的太监宫女都匍匐在地。昏暗一盏宫灯,提灯的老者正是范忠。一个着道士衣的人,拽着灯影健步而来,不是皇帝是哪个?
谭香想,这不是破天荒的事儿么?她忙着下跪。皇帝经过她身边,轻声道:“平身吧。”
谭香不敢马上起来,长跪着看皇帝走到了宝宝的窗前,才跟了过去。
皇帝俯身端详熟睡中的宝宝,仿佛陷入了沉思。
谭香望了眼范忠。范忠垂着眼皮,始终没有看这里。
此时,皇帝低声对谭香说:“这孩子生得清奇。既不似朕,也不像蔡家人。他襁褓失恃(shi),朕亦未尝训育。然他天然一副无愁之样,不知是否他之福气。”
谭香说:“身为太子,自然是有福之人。”
皇帝一哂,道:“有没有福,看自己造化,旁人帮不了太多。朕许久未见他,夜来突然思念。想来骨肉相连,非外力可淡。”
谭香这才发现,皇帝的鼻尖出汗,似有乏力。
她将皇帝延请到桌椅旁歇歇。皇帝掏出帕子抹去汗水,眼光落在那个食盒上,道:“谭香睡觉还要吃夜宵,难怪不苗条。”
谭香道:“回万岁,这是月饼,我请了高老爷,不,高公公来指点的。”
皇帝道:“他一定不肯白来,你答应了他什么?”
谭香从炕边扒拉那旧蝈蝈大笼子,道:“答应他做这个。”
皇帝笑了说:“没想到朕当年做的笼子,高老儿用到今天。这物件看似简单,做好了不易。你枕边那食盒,岂不是做月饼时堵物思人,念着你丈夫?朕是极知团圆夜不得团圆之辛苦的。东厂有事要下江南,朕让他们替你捎了此物?此去水路几十站,常人得走两个月,东厂快船日夜不停,行程短了一半还多。虽是过了中秋不好食了,想必苏韧会心满意足。过几日,宝宝暂回蔡府,你呢,自然回你自己家去。”
谭香在暗灯下与皇帝对面絮语,见皇帝亲切,一时胆大,居然说出了真心话:“万岁,若是太子要‘避忌’,在蔡府自有人照应。那我离开几个月成不?比起捎上物件,我娘儿俩去会亲岂不更好?妾身斗胆,望万岁成全!”
皇帝未曾开口,范忠已道:“娘子无见识,胡说!何来‘避忌’?至尊驾前,务必慎言。”
皇帝伸出一手,止住范忠,说:“无妨。宫里消息跑得块。过几日人人都会说‘避忌’。不错,因天象卜辞,太子乃至亲王理应避忌。但朕呢,‘忌’倒是有的,‘避’则无处可避。有人让朕去潜邸,可那是甚么好去处?朕当年若想当皇帝……不会在潜邸过了那么些年。后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朕还是老实呆在乾清宫,看这天象闹到几时,应到谁人头上吧。你才说去南京……盒子经得起颠簸风浪,人却经不得,更不要说小孩子家了。既然你那么想去一趟,朕不拦着。你一个人带几个仆役买舟南下去罢。你将儿子寄养在京,万不可蹉跎了学业。”
谭香咬了唇,才说:“万岁,我只一个儿子,怎放心给别人养?”
皇帝起身,道:“孩子放哪不是养?宫中子女鲜少由亲身父母养大。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没听过?”
谭香还要说,范忠凑近她道:“娘子,莫吵醒皇子。你考虑两天,再做决断。”
谭香看懂范忠手势,只得跪送皇帝。
她想了半夜,皇命不可违。她既思念苏韧,又舍不得苏密。如此两难,含着几分不由自主的委屈,连睡着都是不甘心的。
到了天亮,谭香和葛大娘说昨夜万岁来探视宝宝,提到要搬移之事。
葛大娘听说回蔡府,释然道:“阿弥陀佛,好歹能到府里去。望菩萨保佑我趁机把病养好。不瞒你,我是心病——在这儿怕的。”
谭香勉强笑道:“唔,大娘该好好调治。你把细软收拾了,届时好走得了。”
葛大娘拉了她手道:“我是该收拾收拾。不过府里应有尽有。主人是个强人,哪个敢半点不服?”
果然,次日圣旨宣下,道是东宫年久失修,须加修缮。宝宝移居外家,太子礼仪不废。蔡府派车轿把人接走。谭香带着苏密,直接去了沈凝的府里。
谭香考虑停当,让沈娘子陆氏来照管苏密——是最合适的安排。况且沈凝每次去宝宝那儿授课,正可带着苏密。真可谓两全其美。
路上,她买了一本新出的“行路天下掌中宝’,随意翻看,心中按捺不住激动之情。
他们到了沈家,通报进去,便有仆妇们抬着两顶肩舆来接。谭香左顾右看,觉得沈府自从沈老爷离开后,少些大富大贵的谱儿,多了几分清华之气。
陆氏在“菰(gu)芦秋色”院门口迎候。她罩了件织银鹤纹比甲,在秋风中风致楚楚。
她和谭香彼此见了礼。谭香送上一盒自制月饼并一只花梨木匣子。陆氏回赠苏密一对金魁星,给谭香两匹蜀锦。
陆氏携手谭香进去。只见几个媳妇拿着银质喷嘴壶浇花。那圃里开着的,是三三两两的□□。
谭香笑道:“少奶奶,我知你喜欢素净。但这些黄朵看着单薄,好不好养?”
陆氏微笑:“这是古书上说‘真菊’。比起外头重瓣多色的,妾身还是喜欢这‘九华’。现还不是时节。再过一个月,满圃金花,清香萦园。”
她那俏丽的大丫鬟插嘴:“我们奶奶闺字‘白华’,正应了这花儿。”
谭香使劲闻了闻,没觉出怎么香。这时,廊上那只五彩鹦鹉扑腾翅膀,叫道“相公平安,奶奶保重”。
苏密说:“嗳,我记得这鸟从前不这么叫的?”
那大丫鬟过来,从青玉碗里舀出一勺粳(jing)米,喂了鹦鹉吃,道:“这油嘴学话最快。今早上听了爷和奶奶说,便叫上了。”
陆氏吩咐大丫鬟领苏密,自己陪谭香坐下说:“嫂子来得不巧,相公恰好去了杨掌院家,众人为他饯行摆了宴席。”
“践行?他要走?”谭香惊得嘴都合不拢。
陆氏说:“昨儿圣旨下来,让相公为特使,东厂护送 ,明日会同唐王宝翔,共去浙江为老唐王移灵。此事已轰动九城,履霜社自然要为相公送别。妾以为相公之官位资历,尚轮不到他去。但恐怕是此事因为他发起,万岁才要肯定他忠贞直言的义举。虽来回得走好久,但是一桩功德,相公极愿意,妾自然赞成。”
那大丫鬟抢白道:“那是个苦差。人家爹死了,让咱们爷陪着。爷身子骨弱,天气变凉……唯一指望是皇上看重爷,回来给爷升官。”
陆氏道:“偏她多嘴。相公在京里呕心沥血,不如去江南散个心。况且我家里大管家都跟了去。那老爷子处事周到,必是能照顾好的。”
谭香一肚子话无从讲,奇怪这所谓“避忌”,反而能把南辕北辙的人拢到了一块。
她只能说:“杭州是个好地方。有那么多人帮衬,沈大哥错不了。况且唐王宝……是个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