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请他‘机锋’一用。”
弘清骂道:“好你个阿墨,心果然黑。一个才十四岁孩子,帮你管家还不够,还要怎么用?”
苏韧展颜道:“如大师兄所言:不可说。可他是范公之子,磨砺他是为了他好。”
他转过话头,从袖里取出张银票,正色道:“这两年,蒙寺里照看我孩儿之墓。师傅圆寂了,还有大师兄在。苏韧既是俗人,无从感谢,只能奉上这个,望我寺里能重修山门,弘扬中道。”
弘清并不推辞,收了银票,摊开脚:“阿墨 ,上回你自己入狱,事先倒把娘子孩儿藏入本寺中。这回你南下当官,居然放他母子在京城那是非之地?我师傅要不上京,也不会寂灭吧。等平了乱,你是要接他们过来?天高皇帝远,岂不快哉。”
苏韧眼波微动,捧着茶杯,沉吟良久。
弘清把爬上僧衣的小虫捉住,轻放到地上说:“嗯,是啊,既然跻身官场,你也该悟了。涅槃经云:夫盛者必衰,会和者离别。伴侣总要分开,勉强不得。聚时珍惜,便了无遗憾了。”
苏韧摇头笑道:“大师兄,话是那么说,但我们俗人,不比你出得红尘。我指望将来能和他们在一起,越久越好,生生世世,轮回无尽。如今的离别,只是万年聚首的代价罢了。”
他如痴人说梦,侧脸仰天,口气似并不当真,可双目粲然,脸如生光。
弘清瞠目,末了只好点点头。
苏韧回神,摆手道:“大师兄,别顾着点拨小弟。我打听件事,你们僧尼常出入应天府富贵人家,可知哪几家的私藏米粮为多么?”
弘清说:“阿墨,你真是无孔不入。应天府中,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魏国公徐祖彦自然是第一份人家。除了魏国公,我还知四五家。其他的,你要知道也不难,我在出家人中替你打听便是。”
苏韧微笑:“这样最好,先谢过大师兄。圆然师傅曾说:宁断一指,不伤十指。小弟掌管应天府,无能去留心文雅,先要杀住米价”
弘清讶然:“宁断一指,不伤十指?师傅说过这样的话?说起来,你像比我更懂师傅。”
“大师兄,你是他出世的徒弟,我则承他入世的衣钵。”
说话间,范青的脚步声离禅房已近。
弘清合十道:“一树春风有两般,南枝向暖北枝寒。苏韧你受命于危难之中,府内苍生,生死分和,皆可在你一念之间,人间总有因果,慎之,重之。额弥陀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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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苏韧出得山寺,绕道玄武湖畔兵部衙署,送上拜帖。
不出他所料,驻节在此的阁老倪大同已然歇息。只有倪家管事人,出来应酬这位新任府尹。
苏韧到应天府,自有一番盘算。倪阁老那边,他礼数要极周全。可是他行事之前,如先受了老臣教诲,难免被束缚手脚。所以这次初访的节骨眼,他掐算得正好。
倪家管事人谈吐大方:“在下等听说,苏大人明日才能入城。不意您栉(zhi)风沐雨,风尘仆仆,竟先过我府中拜谒。惜哉家阁老头风复发,遵医嘱早早安置下了。明日待阁老起来,在下必将转致大人之厚意。”
苏韧与对方促膝交谈,慰问殷切。初次交往,他不便贸然送厚礼,只送上两段新样蜀锦。
礼多人不怪。那人收了料子,不由顺着话头,讲到了溧水围剿的局势,苏韧一一记在心中。
坐不多时,苏韧告辞。临走不忘叫手下捧上一只竹篮,管事人定睛一看,不由笑出声来。
苏韧说:“兄台莫笑,这是下官今天在郊外查看农事时新买的芹菜,原本预备自己吃的。适才听闻阁老头风复发,下官宁愿让出这份野味,给倪太保这栋梁老臣添菜。”
他出得南京兵部衙署,回味管事人神色,已明白倪大同的风病不重,只绝无意插手府政民事。
一行人到达应天府衙,已是深夜。苏韧本已知会应天府官吏明日进城,又特意命手下人放轻了手脚,可算悄然来临,毫不扰民。
马厩里,杨映的家人僚属连夜在收拾行装,包裹书籍散落在地。
苏韧忙命范青等给他们腾出位置,里头一个体面的家人上前向苏韧请安。
苏韧蔼然点头,道:“怪我来得早了些,深夜不便叨扰,明日我再给杨大人赔罪。”
那家人道:“我家大人说:既已奉旨卸任,居于此府只是借住。他昨儿已让出正房,今夜安顿在东厢。明日与您交接以后,我家大人即刻启程回京。”
苏韧叹息一声,肃然道:“你家大人两袖清风,乃士子领袖,当日在履霜社中,我已瞻仰丰采。他在府衙一日,便是正主。国家尊卑有序,何况国士无双。既然连杨大人都委屈在东厢,我万万不能占去正房,暂且住在西厢,以侯大人教诲。”
他这话,说得入情入理,但官场素来是人走茶凉,即便是杨氏家人,也有点意外。
范青眨着眼睛,想了半天,说:“苏大哥,那杨掌院……”
苏韧轻声说:“国史要紧,还是几个乱贼要紧?万岁换人,是因为放心不得他人秉笔国史。”
他想:官场风云变换,杨映乃翰林院首座。即便失势,也死而不僵。这应天府,谁知道自己又能做个几日?
维护前任的体面,而不落井下石,正是给自己留下了余地罢了。
他并不跟着范青并挑夫去西厢,而是去了衙门正堂。
苏韧是六合县小吏出身,弱冠时已受县太爷器重。他来往公事,怎会不经得这座府衙。
芭蕉犹绿,樱桃正红,时光流至今夜今时,机缘巧合,他再来此地,物是已人非。
他读着匾额,仰视横梁,心中波澜不定,压下嘴角一丝笑,将照着他眼疼的那柄巨烛吹熄了。
方川已先苏韧一步到达,撸着袖子,一边看着案前堆积如山的档案文卷,一手挥着把蒲扇。
苏韧待心绪平定,才走到方川身边,拿过蒲扇替他扇风。
方川咧嘴道:“苏大人,岂敢岂敢。您旅途劳顿,还不到后府歇息去么?”
苏韧笑道:“流水兄,你这里忙通宵,我撂下担自去休息,恐对不住你。我已请范青到园内替我安顿。有他在,里面事我不愁了。虽说应天府公务紧急,但并不忙于一时。方兄看过手边几分,且休息一夜,明日再理会不迟。你告诉我,下午替我寻访的那位陆检校如何说?”
当年,苏韧虽是个小角色,但已知布置人脉。他几番办事,常见应天府衙门内一名姓陆的老年检校。苏韧有心,对老吏极其尊重,每次见面,不是拎只鸭子,就是送两瓶好酒。陆检校是个人精,熟谙吏事,见苏韧好学上进,也有意成全于他。
今年陆氏已退休,因人缘尚好,同应天府内吏员常有联络。苏韧来南京,未忘故人。他碍于身份,不便着紧去里巷访陆老,索性让方川备了份厚礼,先打听个门道。
方川放下文书,低声对苏韧讲了一通。
苏韧皱了眉毛,手上给方川扇风的蒲扇也慢了下来。方川会意道:“一年之内,算上你,应天府已三易其主。这局面,难怪陆检校为你忧心。近年府内人事流动,无人安心。皇甫当政,狂妄傲慢,把府内不服气官吏裁汰了一半。自民变兵祸,杨大人来南京,存有偏见,将文字不好或仪表不佳的官吏撤换一通。你这回赴任,他们说不怕,倒是假的。”
苏韧点头:“陆检校不提起,我自己亦深知厉害。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何止于天子?我以前在县里,最怕是换长官。上头来个新人,本事不见得有,都号称要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烧他们自己,烧得都是下边人。每局面一变,我们当吏员的人,唯恐保不住饭碗………”
说话间,范青已到府前说:“府里冰库比我家的大。”侍从捧两碗冰酪,奉给苏韧与方川。
苏韧吃了冰,跟着范青到了西面的庭院。馆阁错落,积翠幽深。
范青寻下住宿的地方,名为“靓波轩”,轩前荷花采采,清润可爱。
苏韧暗想:自己居然有一日能住在这地方。若娘子及儿女同在,真可称为人间仙境了。
他眼角余光,扫到角落里有一扇蒙尘的锦屏,上面绣着唐人诗画,那字体娟秀,似曾相识。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范青一字一句念道:“这夜雪绣画不知出于何人之手。在三伏天,看了平添寒意。”
苏韧低头不语。范青又拉他到外面,说:“传说应天府衙中,有金边的白莲花,苏大哥,让我提灯来照。你看!”
少年兴高采烈,哪知道苏韧出神,是为了那粮米,官吏,还有那重围中的溧水城。
苏韧想要看粮米满仓,人心安定,最无意去看的,就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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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苏韧起个绝早。南京暑热,他只传令厨房给自己做了顿绿豆粥。
吃饭完毕,他在房中冷水擦浴,头回换上绣有云燕的绯袍,再系上素金带。
他审视镜中的青年,嫌弃他眼光太亮,身姿过直,他半垂下眼,稍微低头,才对自己满意。
他出得厅堂,迎面撞上方川。方川忍俊不禁,劈头道:“苏大人,我为了找辣子下了厨房。意外听来个府里的典故。”
苏韧同方川并肩:“是哪个?”
“原来府里的下人都以新官上任第一顿主食为号。死去的皇甫第一顿吃羊肉羹,所以号称羊肉羹。杨大人第一顿吃得是银耳汤,所以号银耳汤。你呢……”
“叫我绿豆粥大人么?”苏韧噙着笑问道。他早知道应天府里连只老鼠都不是省事的。羊肉羹太腻,银耳汤太贵,绿豆粥清素平淡,蛮适合自己期望给人的印象。
当然,不知有多少人还记着:绿豆粥吃多了,会胃寒拉稀。
苏韧来到东厢,与身穿儒服的杨映交接事宜。
杨映对苏韧,可谓彬彬有礼,神色却异常冷淡。
苏韧像并不察觉,言辞举止,愈加谦恭。
杨映交接完毕,竟不与苏韧攀谈一句闲话,转身启辰。苏韧拱手送别,一直送他到衙门口。
方川不自在,咳嗽道:“这些翰林,到了山穷水尽,还充个面子。”
苏韧微笑,心想:除了傲气,现在杨映还能有什么呢?
当世有些人侃侃而谈,自命“国华”,殊不知在朝廷危亡之际,才见得谁是精英。
他回头,吩咐一个府内差役:“适才我见杨大人丢下几幅墨宝,你去整理。”
那差役道:“那是杨大人写差作废的。小的能直接扔了么?”
苏韧望着杨映车马扬起的尘埃,笑道:“不,你一律请匠人装裱起来,送去给范公子保管。”
这时天色渐亮,苏韧转身入衙,升座于大堂之上。
大堂之中,早摆好一个长案。上有四个盘子,盛着青红皂白四色彩纸。
应天府官吏纷纷到来,苏韧含笑见过。
他话声轻,眸子藏在睫毛后,仿佛是怯场,又像是文弱,让人捉摸不定。
人人面前,放上一盏温热的香茶。苏韧的十指,始终拢在杯壁上,像嫌天还不够热。
苏韧待人到齐,自喝了一口茶,道:“请问诸位,有谁对眼下的职位不满意吗?”
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苏韧等了一会儿,呵呵笑道:“既然诸位没有不满意,艰难时世,便继续留任吧。本官是府内小吏出身,诸位是知道的。谋事不易,我感同身受,我有了今朝,会尽量保全大家差事。本来,大家都是吃着皇粮的,何苦互相为难。”
他此言一出,堂内交头接耳,一眼望去,众人皆松了口气。
苏韧将茶吃完,柔声道:“俗话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咱们初次见面,饮茶时没有果子吃,只有那四盘彩色护身符。诸位愿去取一张,本官欢迎。然时过境迁,过时不候。”
众人不明就里,有一个参事问道:“苏大人,请问这四色各保哪一路的平安?”
苏韧眸子微动,声音高了半分,道:“本官从天子脚下来。朝中有人云:应天府久未平乱,风波迭起,莫非是府衙有内奸?本官有家小,不胡乱指摘他人。再说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可在朝廷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