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复出,其势凌厉。苏韧他能未雨绸缪,宝翔也不是无动于衷。
那晚在蔡府,唐王爷没有能见到丧主蔡阁老。后来在葬仪间,二人仅在稠人广众中见面而已。三公主出殡当天,宝翔领着头骑马在灵柩旁护送,偏生淋了雨。他全没在意,没成想回府后,竟狠狠大病一场。他烧得糊里糊涂时,依稀记得蔡述来探过病,还喂了他水喝。只是当时他病得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自己寻思:老子这辈子的邪火,该是这一次全烧尽了吧?
昏沉中,他又听陈妃在他屋里发号施令。他心想:连她都来了,可见我是真病了。
宝翔是皇族,虽然风评不佳,但外头大略晓得他是不干朝政的。因此他关上门养病,耳根倒是万分清静。病久了,人难免懒,恨不得再闲散些时日,权当个局外人。可恰如冷松所说:王爷是练家子出身,根底是好的。宝翔烧退后,只留了咳嗽没去根。冷太医替他弄了几丸御制的定神平喘新药,嘱咐他此药金贵,得之不易,要三日分吃一丸。
宝翔吃到谷雨,冷松上门来替他瞧,才道:“嗯,好利索了。”
宝翔伸个懒腰说:“好六哥,再替我配几个这药丸行不行吃了睡得香。神清气爽,好舒坦。”
“对不住,此药非我方子。万岁集了十年药材,到今春才配得。万岁自己收着药丸,别人碰不着。你吃得次品碎屑,都是人家舍生忘死换来的。”
宝翔病后衣带宽了,格外活泼起来,听了这话,跳下床笑道:“哈哈,你不给,我自己不能问万岁去讨?”
冷松还以一笑:“王爷不妨试试。”
宝翔一想,便泄了气,鼓着嘴巴,微微发怔。
冷松掏出两封信递给他,道:“你病已好了。是药三分毒!你躺得够久,该出去走走。”
冷松去了,宝翔才细细看信。原来他养病期间,因顺风耳停刊,金文文趁机把京畿附近锦衣卫所辖的四十八卫所都重考察了一遍。金文文回到帝京,便将各所军力粮马,军官可信程度,及其与北海帮融合多少,都列了明细表。宝翔一见,心里有数,便知哪处该安抚,哪处该裁夺。他与金五哥,是心照不宣。这正如当年他们建立北海帮一般,纯是盘丝的功夫。
叶老七则是重回北边。他来信说:许是和亲之功,瓦剌日趋友善。冀辽边疆这半年是出奇的太平。总督廖严一年来军费充足,便大举筑防,购买火器。宝翔知道:去年陕西大地震之后,灾区饿殍遍野,灾民易子相食。蔡述在年底以救灾不力为由,撤了内阁选派的钦差,换了另一个亲信主政。蔡叙之明明是换汤不换药。他们将赈灾款偷梁换柱,大头填给了廖制台罢了。
宝翔读完,将七弟的来书化火烧了,丢在水盂。他再打开多宝阁,把五哥的信夹在锦衣卫历年来的一大叠报账里。他做完了正事,总要吃一顿好的犒劳自个儿。因病后体虚,近来他常用小米粥当点心。他偏爱吃甜,不吃便觉得亏了。所以,小云给他端来的黄米粥里,总配碟琥珀糖。宝翔拿了银匙,不时加糖,抬头吹哨,逗引着窗前的鹦鹉。
关于朝廷风波,蓝辛这几日到访时早告知了。宝翔自认和别人不一样。他打小就认识蔡述,并不是白白认识的。他对蔡述所作所为并不吃惊,也气愤不起来。只是他想起三公主去后,蔡述就少了一份桎梏(zhi gu)。蔡述那只喜欢深藏不露的蚌壳精,到底意欲何为?
他正吃着,忽见俩个小丫鬟合捧着只均窑瓷尊进屋来,瓷尊内插着新鲜的杜鹃花。
正逢谷雨,京里富贵人家都兴插牡丹花。此刻,有人竟寻了野趣的杜鹃花来。
宝翔一见花,不禁说:“好看!”
小丫鬟们相对一笑,面带羞色。宝翔看她们笑,也哈哈笑了一声。
小云赶紧凑上来,眉开眼笑说:“王爷,您猜这花是谁送的?是苏娘子啊。小的寻了这瓶子,可好不好?”
宝翔惊喜,手一抬,半碗粥打翻在锦袍上。他也不顾,只管问:“娘子人呢?”
“娘子没来,差了丫头来。王爷见不见?”
“废话!快叫。”宝翔赶紧脱了污了的袍子。一转念,他觉得穿单衣不隆重,就扯了架上一件三爪龙袍盖住身体。
谭香差来的是那丫头顺子,黑黑胖胖,怯头怯脑。可宝翔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顺子进了屋,宝翔堆笑道:“多谢你家女主人费心。小王一病,敢劳动了姐姐送花来。”
顺子张了嘴,看看宝翔,看看小云,看看小丫鬟们。小云踮脚,急着比划。
宝翔扬手,教小丫鬟们下去,他再对小云瞬目,小云会意。
宝翔侧脸笑问:“苏娘子一向可好?小少爷好?中书大人好?”
顺子见宝翔随和,便欢喜说:“回王爷,全家好。”
宝翔正色道:“这是再好不过了。姐姐这次来送杜鹃,你家女主人可有话说?”
“有的。让我想想……哦,我家太太说:本来不知道王爷病了,现在才知道了……她心里过意不去。王爷家什么都有,她只看市口草丛里这野杜鹃生得不错,就剪了两枝,叫我送来给您和王妃娘娘。她还说……小时候事情她都记着,今年的恩情更没齿难忘。请王爷也不要忘了三个人在西湖前结拜的事……嗯,太太好像就这么些话了。”
宝翔听后,笑不出来了,心里是暖的。他斟酌良久,叹口气说:“我知道了。”
小云已拿来赏赐,顺子拜谢,小云带着她退出去。
宝翔低头嗅杜鹃,忘情忘形,低吟从前爹爹老唐王教他的一首李白诗。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他想起了江南的山水。山九和段大娘,音容宛在眼前。还有他的白老虎,别来无恙?
他离开西湖十数年。帝京城风刀霜剑,老尽了少年心。昔日的小胖子阿白,上哪里去了?
他甩了龙袍,换了身宝蓝罩甲,提了金鞭,大步流星往马厩跑去。
马厩外槐树成行,亲随们三五成群,正插科打诨,见了宝翔,纷纷惊起道:“大王哪里去?”
宝翔哈哈道:“出城看花去!”
一行人打马扬尘,出得城门。宝翔垂鞭四顾,杏林锦野,春态相压。
谷雨时节,京里人常到崇效寺去看牡丹。宝翔也去赏过几次,牵扯过数段春梦。
不知不觉,他置身西郊,却意外发现行人稀少,唯有他们这群人惹眼。
“哈哈,是牡丹全谢了”宝翔疑惑,随口问他素日看重的亲随。
“王爷稍等。小的这就去打探。”
去不多时,那人回转,脸上发白,犹自怔忡。
宝翔端详他:“你见鬼啦”
亲随低声道:“王爷,去不得。这一带俱是东厂的人戒严,盘问严密。王爷微服,小的不敢报出您名号。”
宝翔心中纳罕:皇帝闭关,太子幼小,除非是天师下凡,要不然光是在这郊野戒严作甚?
不过,自从六合县狱捉了沈凝开始,东厂的人就一直鬼鬼祟祟,瞒着锦衣卫做他们的差事。
沈明给弄死了,皇帝的宝贝沈凝已成笼中物。按理说,这帮人应该消停几天……
他朝天打个哈哈,心说:皇帝将锦衣卫与东厂并立,其实一个是亲生的,一个是领养的。
锦衣卫不是不能建功立业,可总要有个机会不是?
他存着私心,腹诽一番,当着王府亲随们,继续哈哈:“得,叫什么事本王好容易出来一回,看不成花,不尽兴!”
亲随们七嘴八舌乱出主意。有建议王爷去看秘演荤戏的,有提醒王爷去探望老相好的,还有的撺掇王爷去厮混一对姑苏新上京的小旦。宝翔听了,哈哈笑半天,打了个喷嚏。
那宝翔亲信的长随等到末了,方说:“咱王爷大病初愈,保养为上。王爷,小的曾伺候您到过附近冯驸马别墅。他园子里也有牡丹,还有许多小的叫不上名的花草。岂不是个幽静的去处?”
宝翔眼睛一眯,听闻冯伦近日来在家养病,说不定正在别业消闲。冯伦不比常人,虽然他不肯担担子,但几十年来常得皇帝信赖。在别处胡乱看花,不如去姑父那里沐沐春光。
他拨转马头,点头称赞:“好主意!”
快到冯府之时,他们远远见一队官员仪仗。宝翔率先将马避让路边,亲随们只得跟从。
天气渐热,轿帘半卷,轿中官员容止矜严,衣冠楚楚。宝翔认出他是如今独掌吏部的林康。
冯伦名义上还是吏部尚书。林康来此,想必是为了探望冯伦。
宝翔到别墅,意外见马厩里停满了车马。管家引他进了园子。
宝翔笑问:“才是吏部林大人告辞?这里面还有谁呢?”
管家只答半句:“正是林侍郎。他将我家大人所付的书画俱修补齐全了,特意送上门来。”
他们过了一个小湖,累山环水,修竹萱草,分外清华。
冯伦布衣藤杖,如田舍老翁,正在书斋里指点小厮们整理图卷。
宝翔哈哈道:“姑父,多日不见。想不到林协和百忙之中能有这等闲,赶明我也请他修补。”
冯伦见是宝翔,非常喜悦:“你那场病凶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到林康,他这人虽有引人诟病处,但也有他的长才。我到老眼昏花之年,先前不过是个挂名,早该让贤了。我叫林康只管处理,不必跑远路请示我。他管人事的,很不容易,左右讨不到好。”
宝翔笑呵呵说:“姑父是大善人。朝廷空出来那么多新职位,他捞钱都捞不过来,也就可以不计他的辛苦啦。”
冯伦不以为然道:“他难道是悬空的神仙?光他一个人吃香火钱?你坐在捞钱的衙门,上下打点,防人暗箭,更不容易。若不是我家里今天客人多,我还留他吃晚饭呢。”
“嘻嘻,姑父,你请了谁?”
冯伦牵着宝翔手,带他出书斋,过了道长廊:“我这都是一群闲人罢了。”
宝翔向前看,忍不住笑了。
卷棚下,摆着两张八仙桌,八张长凳。一群驸马爷,老少齐聚正打骨牌。
见了宝翔,他们也不放下骨牌,随手打个招呼。
定国公主驸马张云年岁最轻,素与宝翔要好,这时正在坐庄,侃侃道:“我们这才五六天不见。病娃娃居然听到了风声,寻上这儿,是来破咱们这赌局来了?”
宝翔看他那板凳有空,挤过去同他并坐,伸指说:“小姑父,我不抓赌,我只揭发。你一个大理寺卿,如今放着一堆堆的秀才案卷不管,跑这里偷懒来了?你还拿着皇家的双俸呢。”
张云踩他脚说:“天煞的,你不知我当年就不想当大理寺卿么?定国肯下嫁给我,我对日头发誓:这辈子靠着公主混老婆家饭了。我说我胆小,定国也说:我家里的傻,哪有三姐家蔡扬一半的胸襟?万岁发话:小张你别愁,朕这是太平盛世,刑部能揽自然揽了去,不会到你棘寺。可现在呢?刑部要大理寺同审。不只审一个,得审一把水葱似嫩翰林出身的。我已告了病假。定国忧郁,你不是不知道。我也抑郁,这病八成传染……哎,姑父,轮到你出牌啊!”
福国驸马陈炬年过古稀,出了牌,慢条斯理说:“小张你真别怕。家里有公主,你只想吃口饭,打打牌,谁管得着?那工部,我连假都不告,干脆不去了。各地工程,除了紫禁城里的,哪有钱来做?叙之招来那笑模笑样的,叫什么来着?……苏韧,他倒是能干。我打算工程完了,保举那后生一程。这地方,想做的只管做,不想做的强不了。”
边上一桌驸马打完一局,小厮们忙着上茶。坐庄的裕国驸马,把象牙骨牌磊成山,轻抽一块,哗啦啦全倒。众人皆笑。裕国驸马打京白谑道:“倒了一张,再连儿一张,挡都挡不住!”
宝翔哈哈笑,心想:这倒是个玩法。真不知蔡述坐庄的那一局,哪张骨牌会坏事。
众人笑音在耳。长廊阴影里,有个人以更字正腔圆的京白问:“哥几个乐得甚么似的今儿说出来,咱们同笑笑。”
廊边挂着的金铃,汪汪作响。那人身长鹤立,衣袂当风。他身后,跟着一个老侍。
众人瞪眼结舌。张云手里骨牌,“啪”的掉地上。陈炬整个人一哆嗦。
宝翔一口气没岔开,猛地咳嗽。姥姥的,怪不得戒严,原来皇帝出宫,竟在西郊!
冯伦面露诧异。凭着与皇帝的老交情,好歹他头一个稳住了,下跪道:“臣等恭请万岁圣安!不想圣躬降临鄙处,臣等仓猝接驾,望吾皇恕罪。”
驸马